從他們的神情與語氣中,可以感受到落寞、自嘲與無奈。
先前房間裏,那一幅幅畫卷下的題字,主題無一不是“寧可萬罪加身,亦要扶我趙氏更進一步”。
從滿懷憧憬與奉獻,不惜自汙品格、活匿於棺,到活著活著,就不想死了,就怕死了,最後忘記了初心,想著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一係列變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種感慨:
他們……變質了。
他們自己,也是這般認為的。
趙毅,隻覺得想笑。
想談及變質,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之前得是個好的。
如果沒有這個前提,又哪裏能稱得上變質?
配麽?
這裏的秘密,理論上隻在每一代大長老之間傳遞。
倘若這個秘密,是固定的,非動態的,那還真能理解,也確實是有可行性,相當於家族一直掌握著某個寶藏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可問題是,這個秘密並非靜態的。
當代大長老已經坐在房間太師椅上,二長老怕
耽擱他及時進棺材,都不敢在祭祖這日將他給搬出來受晚輩磕頭。
三長老、四長老和五長老,隻不過體內殘餘的生機比大長老多一點,還沒徹底流失幹淨,這才能搬出來曬曬太陽。
但他們這種行為,不是已經在做準備了麽?
他們,其實都知道流程。
甚至,他們連自己未來的棺材都已提前預備好了,隻等將自己“曬幹”後,躺進棺內加入。
因此,曆代隻有大長老才能知曉的秘密,從根本上就不成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當大長老躺入棺材後,二長老豈不是就成了新的大長老?
隻要走得順序合適,那大家就都有成為大長老的機會,也就意味著大家都有知道這個秘密的資格。
要真是定死了一代隻有一個人知道,那放眼望去,上方怎可能懸浮著這麽多的先人?
他九江趙氏,又不是豐都陰家,傳承真沒那麽久遠,數不到這麽多代人!
退一萬步說,自己先前才去了寶庫,見到了先祖那盞燈下躺著的老不死。
趙毅不相信,曆代生活在這祖宅裏的長老們,會對寶庫不感興趣,會沒進去看過欣賞過,進去後還會特意撇開最有價值的那件寶物,會瞧不見那位“現身說法”的老不死?
理論知道了,實例也見到了,卻依舊故意閉著
眼,躺入這棺材內。
哦,對了,臨下水前還要題個字,給自己做最後一番裝點。
趙毅隻覺得上方這些先人們,一個個真是虛偽惡心到極點。
看看柳家那位老夫人,自個兒一個外姓人,進了東屋見了牌位回來給她磕個頭,人家都會刻意點撥自己,幫自己打開格局與氣象。
再瞧瞧自家的這些,嘖嘖……
上梁不正下梁歪,趙家每一代精英人物,最後的歸宿居然是把自己當魚幹曬了封存。
趙毅真心覺得,要是這樣,趙家還能再出個龍王的話,那才是最大的沒天理。
不過,他們現在還在對自己偽裝,正企圖以後退半步的方式對自己示以真誠。
這就意味著,他們對自己還有圖謀。
這一點,趙毅並不意外。
他今天,就是來攤牌的,攤自己的牌,也看他們的牌。
大長老距離祭壇最近,亦是距離趙毅最近,他開口道:
“毅兒,你還年輕,縱使你走江經曆諸多生死磨礪,可到底沒經曆過年老體衰、氣血衰敗,你不懂我們這些老家夥當時的心境。
年輕,多麽美好的一個詞匯,又是多麽令人向往卻不可複得的階段。
還記得當你年輕時,受了點傷,生了場病,你
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傷口會複原,疾病能得到痊愈。
可當你步入年邁後,一點點小傷,它所留下的痕跡將不會消退,所生的病,也將糾纏著你至死。
毅兒,追求活下去,追求有自我意識且相對幹淨地存在下去,這有錯麽?
哪怕現在的你,覺得我們這種存在,可能少了些尊嚴,可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後,你也會對此汲汲以求。
普通人受限於能力,這才將生老病死,視為天理循環,非不願,實則不能,故自我開解。
可我等玄門中人既然有這個能力,又為何不能去爭取?”
趙毅: “大長老你可以去爭取,諸位先輩,你們也可以去爭取,隻要控製好自己不至走火入魔最終化為怪物為禍人間,我覺得都大可去嚐試。”
大長老麵露欣慰: “毅兒,你是聰慧的,我知道,你肯定能理解。”
趙毅: “但你們憑什麽以先祖頭顱為器,將先祖點天燈?”
在得知自己父母被害且剝皮後,趙毅心裏真沒什麽感覺。
但在看見這顆頭顱時,趙毅的情緒,其實已經失控了。
老田頭陪伴他度過最坎坷的童年,給予的是一種“母愛”;
先祖的筆記與誌向指引了他前進的道路,讓他即使麵對來自姓李的壓力時,依舊能穩住心境,保持昂揚,這像是“父親”。
可以說,在看見這顆頭顱後,趙毅與趙家……就徹底割裂了。
什麽拯救,什麽清減,什麽複興……他現在,想要的是趙家毀滅。
左眼的白愈發冷漠,右眼的黑也更加深邃。
剛突破新桎梏的生死門縫,在此時受趙毅心緒影響,正逐漸被徹底拉滿。
大長老: “如若沒有先祖福澤、燈火庇佑,這一方領域將無以為繼,我等也無法維持這種狀態。
如毅兒你所說,我們可能就會失去自我,會變成怪物,會腐朽會墮落,會為禍人間以招致更大的災禍。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活著,這種活著,的確不如死去。
幸有先祖,庇護後人,為我趙家開辟這一淨土,也為世間護持住這份太平。”
趙毅: “先祖生前鎮壓江湖,死後還得鎮壓子孫?”
“鎮壓??”大長老發出一聲歎息, “就當是鎮壓吧,我們本意進取,奈何著實到不了那個高度,羞愧於先祖,銘感先祖不棄。”
趙毅擅長洞察人心,他知道,人為了讓自己內心舒服,是會主動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自圓的,這幫人在這裏躺了這麽久,存在了這麽久,早已將一套可開解自己的理論,進行了豐富與夯實。
大長老: “原本,這樣的存在,是可以繼續維係下去的。”
趙毅知道,這是在做鋪墊了。
大長老繼續道:“每一代人,點燈行走江湖,到最後,真正能將那盞燈留下來不滅的,唯有那一代的龍王。
隻有龍王隕落,其燈才滅。
其實,我趙氏原籍並非九江。
當年九江有蛟,翻江倒湖,荼毒周遭百姓。
先祖暮年,自覺壽數無多,特意至此,以身軀為基,立鎖江樓塔,鎮殺孽蛟。
自此,我趙氏才在九江紮根,以鎮蛟壓江為己任。
先輩趙璐海……”
大長老提到的這個名字,就是第一幅畫卷的人物,祠堂內僅位於先祖趙無恙之下。
“……先輩趙璐海自鎖江樓塔之下,請出先祖頭顱,供奉於此,重燃先祖燈火。
畢竟,蛟龍已死,與其讓先祖福澤繼續撒照至外,不如將先祖福澤遷至族內,庇護後人,這理所應當,不是麽?
想來,先祖也會認可這一做法。
先祖為這座江湖,為人間,已做得太多,也該為後人謀福祉了。”
趙毅:“既然重燃先祖燈火,為何寶庫裏的那盞燈,熄了?”
大長老:“最開始,先燃起的就是那盞燈,隻是後來才將那燈火移入先祖頭顱之中,隻有這樣福澤功德才能以燈油之香揮發而出。”
趙毅:“所以,那盞燈,還燃著?”
大長老: “是,所以那盞燈,才需要被保護起來。”
趙毅抬頭,自下而上,再次看向上方祖宅格局。
“我明白了,燈盞不能離得太遠,太遠這裏的火苗就會熄滅;燈盞也不能離得太近,且不能位於同一格局下,否則這火苗就會回到燈盞上去。
怪不得我趙家寶庫內,禁製陣法如此繁複,原來那座寶庫的真正用途,是封存那盞燈。
那位燈盞之下冰層裏的先人,也並非是靠著這盞燈在續命,他是你們中被選派出去,保護那盞燈的。
那位先人……是趙璐海。”
祠堂裏有畫卷,先前房間裏也有,但畫卷上的人物形象往往和現實裏的人有出入,況且那位在冰層裏都凍成那個樣子,更不可能認出來。
既然這法子,是趙璐海弄出來的,這裏也是趙璐海最先建的,那麽去保護那盞燈的人,自然就是趙璐海。
換別人,他不放心。
哪怕是多一個人在旁邊一起看著,他也不願意,除了他自己,沒人準許接觸那盞燈。
他甚至連同樣苟活在這裏的趙家人也不信任。
大概,是害怕萬一裏頭真出了一個,將畫卷上的題字當真的“怪胎”吧。
不過,他的這種謹慎有點多餘,因為事實就是,這麽多代以來,所有躺進這裏的長老們,都完美融入了。
就是不知道最開始著手布置這裏的趙璐海本人,是後來變質了……還是一開始就是打著不想死的主意。
大長老:“毅兒,你可知,在過去很長一段歲月裏,先祖頭顱上的火焰,比你現在所看見的,要穩定和熾熱得多。”
趙毅:“火苗,變小了?”
“是變小了,原本一直很穩定的火焰,第一次出現波動,是在你出生時。”
“我出生時?”
“那晚,我讓老二給外宅傳話,詢問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得知是你出生了。
老二就讓你爺爺將你抱到這祖宅裏來,我親自睜眼看了你,還將你抱在過懷裏。
這些,你可能不記得了。
當時,我盯著你眉心的那道生死門縫看了很久。
異胎降世,趙家當興。
嗬嗬,
我是真的高興了很久。”
在說這些話時,大長老讓自己盡可能顯得很慈祥,連帶著上方一眾先人們,也都不複剛剛呈現出的陰沉。
但趙毅,卻在這裏解開了自己多年以來的一個疑惑。
“怪不得,我最開始的那幾年,家裏就放任我躺在那裏,讓我自生自滅,原來是因為在你們眼
裏,我的降生,影響到了先祖頭顱上的火苗。
你們覺得,
先祖將福澤,分給了我。”
先天生死門縫者,往往是死胎,都是流出母體後才能發現,趙毅能活著生下來就已是奇跡。
原本,趙毅以為是家族認為自己很可能突然暴斃活不長久,不值得投入,這才在最開始的那幾年對自己不理不睬,完全放任。
但趙家畢竟不是小家族,以趙家的底蘊,一個怪胎,是值得傾注資源去賭一把他未來的。
沒這麽做的原因是,祖宅裏的長老,對此很慎重。
他們在擔心,一個剛出生的後代子孫,會和他們這群老家夥們搶食吃。
大長老: “嗬,我們如若真的這樣,你豈能有機會長大,豈能成為我趙家‘大少爺’,豈能在走江時,為你做好準備?”
趙毅: “我猜,那是因為你們觀察了幾年後,發現即使先祖火苗因我的降生發生了變化,卻依舊足以維係你們的存在。
而我漸漸長大後,展露出了過人天賦,讓你們改了主意,打算給予我資源。”
大長老: “毅兒,我們姓趙,而你畢竟也是趙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自家晚輩天才的維護與扶持,是任何一個正常家族都會做的事。”
趙毅搖了搖頭: “不是的,你們從一開始看我的眼光就不對,要不然我也不會有孤零零的那幾年,你們知道麽,我爸媽根本就不知道對我的冷漠
態度是出自你們的授意。
那兩個蠢貨,當初甚至想要掐死我!”
大長老: “敢謀害我趙家天才,就算是你父母,也當治罪,毅兒,你應該早點說出來,我們會為你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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