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盡管如此，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
荷西電影節這一次在玉明所舉辦的意義，越深入其中，越覺得需要好好把握。
陸嚴河想要竭盡自己所能，讓它辦出一屆無法複製的精采來。
而作為選片委員會的榮譽主席，前期，選片委員會已經從上千部影片中，選出了一共57部的初選名單。當然，鄔楊也提出來，如果陸嚴河在這57部初選名單之外，有認為可以納入進來的，也可以提出來，大家再一起決定。
一般，荷西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的數量是22-26部之間。
陸嚴河看了一下名單，57部影片裏，中國電影一共有7部。
其中竟然有跟陸嚴河合作過《榮耀之路》的導演符愷的新作《未盡之途》。
陸嚴河驚訝的原因是，符愷從頭到尾就沒有跟他聯係過，說過這部電影的情況。
符愷也沒有跟他說過，這部電影報了主競賽單元。
陸嚴河這一刻既感到有些愧疚，又很感動。
愧疚不是別的，是跟他合作過、熟悉的導演，都主動為了讓他避嫌，一句招呼不打，源於一點點難以名狀的心酸。
感動也是因為如此。
除了符愷的電影，其他幾部華語電影，其實也都是陸嚴河比較熟悉的、認識的電影導演的作品，竟然沒有一個新人導演。
不過，主競賽單元的作品，確實也少見新人導演就是了，陸嚴河不可能去強求這一點。
在名單裏，陸嚴河見到了好幾部被別人發來“請幫忙照顧一下”的電影。
陸嚴河心中歎了口氣。
一個人又怎麽能夠讓自己保持幹幹淨淨，讓所有人相信，這個結果就真的沒有他的私心？
這些打了招呼的作品，即使他完全不考慮這些“招呼”，其中入了圍的，總會把功勞一部分歸到“招呼”上，而沒有入圍的，也隻會覺得自己的“招呼”沒有那幾個入圍的“招呼”硬。
他說一千遍、一萬遍，打招呼沒有用，但是，打招呼的人不信，觀眾也不會信，沒有人相信，或者，半信半疑。
陸嚴河歎了口氣。
想明白這一點的結果，也就是什麽都不再多想。
看電影。
最終留下來的隻會是電影。
最終對他擔任這一次選片委員會主席的評價，也隻會來自電影。
陸嚴河一個人在放映室裏，待了整整兩個星期。
每天三到四部電影，集中的看，還會做筆記。
也恰恰是這個過程，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電影的熱愛，可能比他所察覺到的還要多。
因為這麽集中地看電影，本以為會膩，會煩躁，然而，隻要看到好的電影，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
兩個星期之後，陸嚴河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把自己選擇出來的電影做了一個名單，先去找了鄔楊。
“鄔總監，我們該怎麽從這57部電影裏決定最後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名單？”陸嚴河開門見山地問，在這之前，他其實根本沒有問過這件事。
鄔楊說：“你有想法嗎？”
陸嚴河說：“我已經把57部電影全部都看完了，我心中有了一個名單，但是，這肯定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對吧？我的意思是，你看怎麽樣決定最後這個入圍名單，你定規則，我就按照我的想法，根據規則給出我的結果。”
鄔楊說：“其實，我們一般都是大家坐在一起，先每個人提出幾部自己認為應該入圍的電影，把大家達成共識的那些電影率先確定。然後，包括後麵補選的也好，或者是有爭議的也好，可以補充宣布。”
陸嚴河點點頭，說：“好，那我就聽你們安排？你們什麽時候討論？”
鄔楊說：“我們都在等你的意見，其實我們已經對這些電影進行過兩次討論了。”
陸嚴河點點頭，說：“我的意見出來了，那你就近定個時間，我們一起碰一下？我所有的時間都留出來了，隨時都可以。”
“好。”鄔楊點頭。
-
事實上，選片委員會在最大公約數上，一般還是能達成共識的。
那些質量非常高的影片，大家都長了眼睛，看得出來。
相對達不成共識的，是類似於《三山》那種作者風格極為明顯、容易充滿爭議的作品，以及拍得不功不過去爭取入圍名額的平庸之作。
陸嚴河是覺得，這一次荷西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影片質量還是挺過硬的。
至少在他看到的電影裏，有三四部在他看來是完全具有大師之作水準的作品，除此之外，還有七八部他個人非常喜歡、擊中他審美的作品（尤其是這七八部作品，在其他方麵也不見太多短板，不是那種技驚四座同時也有很多BUG的擊中審美）。
荷西電影節的選片委員會成員其實也不多，加上鄔楊也就五六個人。
但是，每一個人都是深耕電影領域的資深業內人士。
他們都是一屆一屆跟著荷西電影節走過來的人，非常清楚什麽樣的電影是好電影，什麽樣的好電影會在荷西電影節受到歡迎。
陸嚴河把自己認為一定要入圍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名單亮出來的時候，大家臉上表情都很精彩。
他們麵麵相覷。
陸嚴河問：“有什麽問題嗎？”
鄔楊再次確認了一下陸嚴河亮出來的名單，問：“這裏麵隻有兩部中國電影嗎？”
“是的。”陸嚴河沒有想到，他們驚訝的是這一點。
陸嚴河內心覺得有些諷刺。
連荷西電影節選片委員會的人都認為，他會偏袒中國電影。
陸嚴河直言：“初選的57部電影裏，雖然中國電影有不少，但是真正達到我心中好電影的標準的，隻有這兩部，其他的，跟很多平庸之作一樣，有看點，有出彩的地方，但算不上一定要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好電影。”
鄔楊點點頭，說：“你選的這兩部中國電影，也在我們的必選名單中。”
陸嚴河露出了驚喜之色。
“那就好。”他如釋重負。
隻要他認為最好的這兩部中國電影在其中，他就放心了。
不然，他肯定要為它們跟他們好好掰扯一番的。
在這方麵，他一定不會因為它們是中國電影就不好意思為它們開口掰扯。
這不是避諱瓜田李下的時候。
鄔楊說：“其實，你的必選名單和我們選出來的首批名單，重合率達到了80%，隻有2部電影有出入。一部是《夏日幽影》，一部是《三月二十一日》。”
陸嚴河點點頭，問：“那我們是現在就開始討論這兩部電影是否應該入圍，還是？”
鄔楊：“都行。”
“我聽你們的。”陸嚴河說，“我再次重申一下，雖然這一次我是榮譽主席，但這是荷西電影節，我必須尊重你們的傳統，也一定會尊重你們的意見。當然，我也一定會誠實地說出我的態度和選擇，這是我作為一個電影人的使命。”
大家都點點頭。
鄔楊說：“這樣吧，我們先把剛才這兩部電影，以及我們認為應該入選但沒有在你名單中的電影一起拿出來，闡述一下為什麽認為必須入圍，以及為什麽認為不必須入圍的理由，我們再舉手表決一下，如何？當然，按照慣例，我們不以舉手表決的結果為最終結果，這隻是一次了解其他人看法的方式。”
陸嚴河點頭。
“好。”
“那我先說吧，拋磚引玉。《夏日幽影》在我這裏唯一的短板，就在於它來自一個歐洲不知名導演之手。”陸嚴河率先開口了，“我很少見到一部藝術電影，被拍得如此的靜水流深，它看上去緩慢、平靜，但它就像午睡時候躺在床上，看著窗戶那裏隨風飄揚的窗簾一樣，吸引我一直不停地看下去，會引發我很多的思緒。”
“這恰恰是我不喜歡這部電影的地方，太意識流了。”馬上有一個短胡子的男人開口，說：“我知道很多電影就喜歡玩這種風格，影史上也有不少所謂的經典之作，是這樣的風格，然而，在荷西電影節上，這樣的電影其實從來沒有獲得過認可。”
“因為這是觀眾投票，而過去的結果都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沒有故事的電影，在荷西電影節是無法得到觀眾喜歡的。”陸嚴河點頭，“我明白，但是，我想問一個問題，觀眾喜歡故事，是因為有故事性，電影才能看得下去，否則就是一幅幅圖畫而已，但是，大家在看《夏日幽影》的時候，有覺得看不下去、不好看嗎？”
眾人麵麵相覷。
陸嚴河說：“我說了，我覺得這部電影最牛掰的地方，就在於它雖然沒有強烈的故事性，但它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吸引著我一直看下去，一直不覺得悶和膩，你們相信我，我是一個寫商業電影劇本的人，我不是那種偏執地熱愛意識流表達的創作者。”
短胡子男人馬上說：“我承認，我們中大部分人都不覺得這部電影難看，甚至每個人都很愉快地、順暢地看完了這部電影，但是，普通觀眾跟我們的觀影審美是有差別的。”
“不，觀眾跟我們的觀影，隻是在審美的解析上有差別，但在審美的感受力上是沒有的，藝術的審美，是最不需要門檻的東西，它本身就是一種直覺。”
“你隻是在說一個所謂的正確的理論，實際上我們都知道它不符合實際。”
“然而，真正的實際是，電影藝術本身就是直覺性的藝術，它就是一個綜合性的、以觀眾的感受為第一觸覺的藝術。”陸嚴河說，“不能因為我們自以為的對觀眾的理解，就直接讓一部可能會創造荷西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影片曆史的片子，淘汰出局吧？”
大家都沉默了。
陸嚴河說：“我在看這57部影片之前，我就告訴我自己，給自己建立任何標準，都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覺。”
“如果都靠直覺做選擇，任何人都可以來做這件事，而不是我們。”
“不是每個人的直覺，都能敏銳地感知到一些大部分人不是那麽清晰能感知到的東西。”
“你剛才還說，觀眾的審美感受和我們的審美感受沒有區別。”
“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這是審美感受。清晰地知道好在什麽地方，這個地方有著什麽意義，這是積累下來的審美直覺。”陸嚴河說，“當然，也許你說得對，但我還是堅持我說的，大家最後仍然可以不選擇《夏日幽影》，而我想說，我們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有二十多部，我們不是在選擇最好的那一部，而是在這二十多部影片裏，要不要留一個名額，給這樣一個有點不一樣、理智上我們認為觀眾看不下去、情感上我們自己都看得很舒服的電影？”
……
這次碰頭會，足足開了七個小時。
陸嚴河從會議室出來的時候，頭都有些因為缺氧而犯暈。
汪彪馬上遞上了水壺。
“小陸哥，這是今天的營養湯。”
“……”陸嚴河接到手裏，擰開瓶蓋，喝了兩口。
還挺溫潤的。
這是陳思琦找來的營養師，每天跟著他，為他做營養餐。
營養湯，就是他每天的“補品”，隻不過是換了個好聽的名字而已。
陸嚴河心想，他才多大啊，就開始每天喝“補品”了。
但是陳思琦卻說：“這不是補品，這隻是讓你恢複一點精力，你平時每天要處理的工作那麽多，我也在喝這個，我們很多人都在喝這個，你別覺得難為情。”
“……”
此時此刻，跟人掰扯了七個小時的陸嚴河，喝到這口湯，心中覺得無比熨貼。
舒服。
真舒服。
真香。
-
陸嚴河跟他們開會又開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終於選出了第一輪公開的主競賽單元入圍名單。
一共19部電影，2部中國電影赫然在列。
後麵還將補充3-6部電影入圍。
一時間，華語電影圈炸了鍋。
怎麽才2部？
有陸嚴河擔任選片委員會的主席，怎麽也2部華語電影入圍？
比卡洛電影節上一屆一個中國人都沒有，還入圍了三部呢。
往年荷西電影節都有2-3部華語電影入圍，今年怎麽一點變化都沒有？
-
陸嚴河手機嗡嗡震動。
有人給他發來一條消息：你竟然真的完全不對中國電影有任何傾斜？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陸嚴河一愣。
這個人……怎麽說呢，跟他不算太熟。
是在一個電影評析座談會上認識的老前輩。
平時他們也很少交流。
陸嚴河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給他發來這樣一條消息。
陸嚴河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想要回這位老前輩一段話，結果，打了半天，發過去，發現自己已經被對方刪除好友了。
“……”
這種感覺，怪憋屈。
陸嚴河握緊手機，猶豫了一下，讓自己把氣吐了出來。
這是從一開始做出選擇的時候就注定會遇到的。
就這麽接受吧。
一定會有人不理解。
一定會有人認為他白眼狼。
陸嚴河直接給手機關了機。
但過了五分鍾，他忽然想起來，不行，他還有一個電話要打。
他又趕緊開機。
正要給那個人打去電話的時候，手機忽然進來一條消息。
是符愷導演發來的：不要有壓力，不要理會那些攻擊你的偏激言論，堅持你堅持的，沒事。
陸嚴河這一刻眼眶瞬間泛紅。
符愷的《未盡之途》也入圍了初選名單，然而，它並沒有在陸嚴河力挺的兩部中國電影之中，因為，他覺得這部電影雖然走的是黑色幽默的路子，但並沒有什麽創新性，商業套路痕跡較重，隻是套了個作者性表達的模子。
但這終究隻是從客觀的角度去說理由。
論及陸嚴河跟符愷合作的關係，他都應該給符愷做一下解釋。
誰想到，符愷竟然主動發來了這樣一條消息。
陸嚴河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導演。”
“嚴河。”符愷那邊似乎聲音還透著笑意，“最近頭大吧？”
“很頭大。”陸嚴河苦笑了一聲，但馬上就陷入了歉疚之中，“抱歉，導演。”
“沒事。”符愷說，“咱們不說這個，回頭《未盡之途》上映的時候，你還是要幫我宣傳一下。”
“一定的。”陸嚴河說，“導演，是這樣，我給你打電話，也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嗯？”符愷問，“什麽事？”
“《未盡之途》雖然沒有入圍主競賽單元，但不是因為它不好看，隻是它不太適合荷西電影節的調性。”陸嚴河說。
符愷說：“明白，其實電影是我自己拍的，它是什麽樣子，我自己最清楚。”
“導演，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讓這部電影在全球首映單元展映？”陸嚴河說，“雖然它不是參與競賽，但是，它非常適合在荷西電影節首映，它是一部觀眾好感度會很高的電影，如果你願意把它放到全球首映單元的話，荷西電影節會用最頂級的媒體宣傳資源來宣傳這部電影。”
符愷聞言，馬上說：“那當然好啊，如果電影能夠在荷西電影節賣出一些海外發行權的話，我的回本壓力也小一些了，這部電影的主投資就是我自己的電影公司，我壓力大得都掉頭發了。”
陸嚴河說：“那太好了，我會用最大的資源來宣傳這部電影的。”
符愷笑著說：“不用，咱們不用這樣。”
-
甭管圈內多少人罵陸嚴河，陸嚴河都置若罔聞，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做著後續的安排。
當補充名單發布以後，又有一部中國電影在其中。
很多人都覺得，這是陸嚴河迫於中國電影圈的輿論壓力，所以在補充名單的時候，給這部中國電影開了綠燈。
鄔楊在媒體發布會上對這個補充名單做了解釋，說：“這個補充名單，其實是根據選片委員會對初選的57部電影中沒有在首輪公布進入主競賽單元影片的，進行投票，按照投票數高低，決定的片單，並不是陸嚴河一個人決定的。實際上，陸嚴河有非常喜歡的電影，我們在一起討論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後，我們都被他說服，他喜歡的、選擇的電影，都已經在第一輪全部入圍。大家說補充名單中的那部中國電影是陸嚴河選進來，完全不符合實際情況。”
鄔楊的解釋並沒有為陸嚴河的處境起到多少幫助。
隻是，讓陸嚴河覺得很匪夷所思甚至覺得可笑的是，那個刪掉了他的老前輩，竟然又想要加回他，給他發來了好友申請。
陸嚴河沉默了很久，決定對這個好友申請置之不理。
一直等到荷西電影節開幕。
陸嚴河牽著陳思琦的手，前所未有地穿上了一套暗金色的男士高定禮服，高調亮相。
現場所有的媒體、攝影機都瘋狂地捕捉著他在紅毯上的每一個身影。
陸嚴河這前所未有的高調姿態，與他的作風太不符合，又在當下這個風口浪尖，他卻沒有選擇低調，實在像是一種“你愛咋咋地，理你算我輸”的宣戰。
而在現場，陸嚴河接受記者的采訪，被問到為什麽會一反常態地選擇這麽高調的一套造型時，陸嚴河說：“為了這一屆荷西電影節的舉辦，我幾乎是用盡了我的朋友，耗盡了我的精力，又得罪了一群人，我沒想高調，但我也不想在這個所謂的風口浪尖時低調，我自己知道，我對得起所有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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