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祖宗
“……!”
在耳畔激烈激昂的金屬樂背景中,薑雲湄卻隻感到昏昏欲睡。
她已經習慣。最近這段時間都是在這刺耳的樂曲聲中度過,相比起那若有若無在腦內回蕩的惱人噪音,人造的音樂起碼遵循一定範圍內的美感和規律,不至於讓人心神衰弱。
薑雲湄是打算徹底開擺了,反正聽三叔的意思是,薑家人已經管不著她,那她什麽時候走都一樣。
說起來,看薑誌峰那反應,完全是被那個什麽大人物嚇到了嘛……
還好她早就知道薑家很不靠譜,這會兒倒也沒覺得失望。
就在這時,女孩再度聽到了一陣尖銳的噪音——
像是從耳膜深處傳來的疼痛,自內側翻湧而上、而非外側感知到。
“……什麽鬼,這都擋不住嗎?”
薑雲湄又一次從半夢半醒中驚起,不得不睜開眼,將耳機摘下。
她警惕地環顧四周。
遠處的走廊靜悄悄,病房外聚集的薑家人正在和拜訪者們聊天。
一切如常。
明媚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地麵上,灑下斑斕的光斑。
正值白晝,附近都是熟人,看著又熱鬧,可以說是最讓人安心的環境……
但她卻隱約感受到了不安,仿佛有某種邪惡的力量正在逼近這棟樓房、即將降臨在醫院中。
……
薑雲湄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就是想過上平靜悠閑的人生。
普普通通地長大、普普通通地結婚生子,然後普普通通地死去。
但她很久以前就意識到,為了追求順心如意的日子,總得付出意料之外的努力。
譬如,想要讓父母安心,她就得好好念書、考上好大學;
又譬如,不想被卷入薑家的漩渦,首先就得搞清楚會發生什麽,所以才必須主動參與。
薑雲湄一直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就在剛才——聽說了自己被人盯上的消息後——抵達了頂峰。
她發現自己好像無論怎麽躲都沒有意義,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在薑雲湄十五歲的時候,從長輩口中得知自己無法成為真正的咒禁師,當時的她在內心深處鬆了口氣。
她不想變得引人矚目,但與生俱來的東西,總是如影隨形:
最近,薑雲湄發現自己身上正在發生某種改變。
耳力不知為何增強了。剛才薑慧君一家私底下聊天的時候,坐在十米開外的長椅上的她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距離,再加之特需病房附近的嘈雜環境音,以一般人的聽力是不可能聽見的。
如果隻是現實的聲音倒也罷了,問題是她總能聽到一些詭異怪誕的耳語,根本不像是現實中的人或生物發出來的。
時而幽深,時而哀怨;時而來自遙遠的彼岸,時而又毗鄰當下。
有時是男人的怒號,有時是女人的哭泣,有時幹脆是非人的呐喊——
就像是收音機中不同頻道的切換,旁人隻能聽見現實中的聲音,而她卻同時能收聽現實·靈界兩個世界傳來的回音。
自從意識到自己身上具備這種才能之後,薑雲湄開始試著去了解和掌握它:
當她“聽到”校園內傳來的怪聲之後,覺得不能放著不管,對此事進行了深入調查,並在此期間與宋雨棠結識。
之後帶著學妹四處尋覓邪術師,同樣依靠的是她自己的“聽覺”。
隻是,這種能力的發揮並不穩定,需要在大量嘈雜的背景音中尋找出目標;有時候想聽到具體某個聲音還得碰運氣,於是那天在山中轉了好幾圈,才找到邪教徒們的聚落。
以及,正是因為有這種能力,她才有信心獨自探聽到薑家的秘密。
說實話,薑雲湄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天賦在最近一段時間內覺醒究竟意味著什麽,也沒有非要深入探尋的心思。
道理很簡單,這種特異能力可以讓她發現那些藏匿起來的妖魔鬼怪,卻無法保護她,若每次都循著聲音探個究竟,相當於給人上門送肉。
所以,薑雲湄隻在乎發生在身邊、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其它時候,吵鬧就讓他們吵去吧。
“……也許,那個大人物就是看上了我的這種能力呢?”
可到目前為止,這還是世界上唯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
“那,比方說他(她)能預知未來……”
胡思亂想到了這個地步,女孩自己都覺得荒謬,忍不住笑了起來。
薑雲湄拍了拍自己的臉蛋,鎮定下來。
對未來的擔憂就交給未來的自己考慮,現在的她,是時候該腳底抹油了。
……
就在薑雲湄剛起身的時候,她聽到病房那邊傳來一陣騷動,有人正在驚喜地喊道:
“醒了,老太爺醒過來了!”
“終於醒過來了!”
*
十五分鍾前。
薑誌峰看著病床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人,心中情緒複雜難明。
薑德昌,他的親生父親。
在兄弟姊妹們眼中,薑德昌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但正是這個人,將家族交給了自己,語重心長地教他如何行使責任。
薑家最開始的繼承人不是他,按照順序輪不到他這個三子當家主;而如今,薑家這一輩裏隻剩下了他,因為薑誌峰之前的兩個兒子全都主動或被迫選擇了離開。
一個去了別的城市,一個去往異國。
獨斷專行、精力旺盛,退休了之後依然不肯對家族事務放手……
薑德昌的後代們對此深惡痛絕;但從薑誌峰的角度,他私底下還是挺羨慕父親的精力的,比年輕小夥還厲害。
他一度懷疑這是否是某種咒禁或禁物的效果,但他又清楚,薑德昌本人與他的孩子一樣,隻是個丙等咒禁師。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父親原來真的老了。
薑誌峰望著病床上皮包骨頭,雙目緊閉的幹瘦老人,幾乎看不出他原來的樣貌。
他心緒沉重,為薑家的命運多舛而歎息,將父親蓋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忽地,像是被這個動作驚醒了,床上的老人眼皮微微顫抖,一點點張開來。
“是……是誰……?”
沙啞的聲音,混濁的眼球,薑德昌醒來後想要動彈,卻像是被自己的虛弱所震驚,茫然地看著前方。
“父親,你醒了?”
薑誌峰很驚訝。醫生對他說過每天的藥物注射有促進睡眠的副作用,再加上病人又上了年紀,很容易一夢不醒。
這個時候醒來反而說明出了狀況,他連忙打算招呼護士過來詢問情況。
“誌峰……是你……你來了……”
如今的他隻能勉強轉動脖子,甚至連抬起手臂都顯得很吃力——
一隻像雞爪般幹枯,慢慢抓住了病床邊的護欄。
“嗯,我在。”
這時,薑德昌蘇醒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病房外,等著盡孝心的薑家人陸續湧入病房。
“老太爺,你醒了!”
“爺爺,您終於醒了,大夥都很擔心你啊!”
薑誌峰還沒回上兩句,已有好些人已經擅自進入房間,將床榻旁圍得水泄不通;他的臉上頓時現出怒容。但在他開口前,薑德昌已經做出了激烈的反應。
“你們進來做甚麽?!快滾……咳咳,滾出去!”
嘶啞的話語吼到一半,老人激烈地咳嗽起來,狀況嚴重到仿佛要把肺咳出來,看到這一幕的薑家族人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你們快出去,我爸他剛醒,先讓他休息一會兒。等醫生過來再說。”
薑誌峰揮了揮手,把人都趕出去後,重新坐回到父親身邊。
“誌峰啊。”
“哎,我在。”
“咳……咳咳……!”
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床上的老人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簡直要去了半條命,但他還是努力抬起顫抖的手,將兒子的手腕握住。
“你……你知道,為什麽明知薑家境況如此,我卻還要堅持我們家的傳統嗎?”
薑誌峰心中一動。
這個問題,恐怕所有薑家人都在好奇。在他之前的兩位哥哥會離開,主要就是因為在這方麵與父親有分歧。
大家都不是傻瓜,沒實力、沒底氣,卻非要一頭摻合到咒禁師的事情中,這有多危險,誰都能看得出來。
然而,薑家的最終決定權不在家主那兒,而在老爺子手裏,以至於前後兩任家主都被趕走,到最後,隻能由他這個三兒子來接擔子。
“如果不是您的堅持,我們也看不到今天。”
薑誌峰低聲回答。
“您一直對我們說,‘天地總有一日將迎來大變’,哥哥們不信,我卻是信的。隻是……若是為了進一步的地位,我們的準備似乎還不夠充分。”
“所以,我才讓你盡量拉攏旁人。亂世到來之際,首先要招兵買馬,籠絡人心……”
“但他們——那些被召集來的三教九流之輩,隻懂拳頭大小,根本不會聽我們的話。”
“嗬嗬,這就是我今天要找你說的事……誌峰,你的那兩位哥哥是井底之蛙,分不清好賴,你不一樣,這幾年的工作讓我很欣慰。我覺得……是時候把秘密告訴你了。”
老人混濁的瞳孔中,浮現出了狂熱的光。
“我們薑家好歹延續了幾百年,曆經數個朝代浮浮沉沉,始終沒有散,老祖宗也不是什麽都沒給我們留下……來,你把耳朵附過來。”
薑誌峰低下頭,聽著父親在他耳邊低語。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抬起頭,表情難以置信。
“父親是說,我們還有一位‘祖宗’……活了超過兩百年,還在這世上?”
“對……咳、咳咳!”
話音剛落,老人又用力咳嗽起來,虛弱地喘息著。
“隻是……過去受了重傷,所以才一直沒露麵……”
薑誌峰臉上的表情在驚喜和懷疑中不斷變幻,他收拾心神,低聲問道:
“那,這位祖宗的實力……”
“比我這輩子見過的咒禁師加起來都要強。”薑德昌聲音低沉地笑了起來,“若是祖宗能把傷養好,沒人是他的對手。”
“……”
見識過超工委部分高層實力的薑誌峰一半信、一半又不信。但無論如何,薑家從此有了支柱……似乎是真的。
“父親,你還和誰說過這件事?”
“我和小浩講過。最近家族事務都是你們倆在打理,對吧?”
“……薑浩?他比我更早知道?”
“上次他來的時候,我還醒著,就趁機把這事兒告訴他了。”
薑德昌重新躺回去,才說了這一會兒話,他看上去已是疲憊不堪。
“誌峰啊,我是快整不下去了,你和小浩兩個人……一定要把薑家好好地傳下去……”
薑誌峰正想答應,看到父親又一次捂著胸口坐起,對著地麵用力咳嗽。
這次的激烈程度要超過之前的任何一次,讓人懷疑老人下一秒是否會直接暈過去。薑誌峰連忙上前扶住他,然而……
“噗哇!”
老人張開嘴巴,吐出來的不是血、不是痰液,而是黑水。
腥臭的黑水噴灑了薑誌峰一身,讓這個中年男子僵硬地呆在原地。
……
這時,醫生和護士匆匆趕到,和焦急等在病房外頭的薑家人一起衝進來。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病床上瘋狂吐著黑水的老人,那液體仿佛無止盡般從薑德昌的胃和喉嚨裏湧出來,份量幾乎要超過他那佝僂瘦弱的身體;,將床鋪浸得濕透,將病房地麵染成墨水般的顏色……
如此超現實的詭異一幕,讓眾人不由錯愕和驚慌起來;在尖叫聲中,局麵一下子變得混亂不堪。
……
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薑雲湄已經離開走廊、經過樓梯,抵達住院樓門口。
她聽見了來自樓上人們的驚呼聲;但在那一片嘈雜中夾雜著,卻是旁人聽不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如同惡魔伸出尖利的指甲,在玻璃上一點點劃過,難聽到讓人想要掀起天靈蓋。
正如她預料得那樣,某種無形的邪惡力量降臨在醫院裏,如陰影般籠罩住了這棟樓;
通過“聽覺”,她甚至能聽到那東西是如何推開每一扇走廊上的窗戶和門、穿過整條走廊,發出欣喜若狂的叫喊,像風一般縈繞在樓上每個人的身邊,貪婪地凝視著他們茫然無知的臉……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再度加快步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薑家這個地方……果然有病。
而且,病得還不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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