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便也落得輕閑。
吳憂倚在牆邊消食,安旬年輕,沒好意思坐沒坐樣,端直身體,臉色不像去年冬天那樣蒼白,天氣變暖,他也從病怏怏中變得有生機,整個人變得清朗雋逸。
二月中,又到月圓夜,月光如水,灑在吳憂的臉龐上,朦朦朧朧,看不出他神色。
“如意姑娘,你天天打掃王爺書房,有沒有聽說一個叫張五鬆的門客因為一篇策論被升為了正九品主薄?”
“寅時去書房打掃,天色黑潺潺的,連鬼影都沒一個,就算想聽人議論八卦,也得有人說吧,我往哪裏知道?”
吳憂偏頭看向她,笑的高深莫測,“跟張五鬆打過交道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肚裏有多少墨水,不可能寫出那樣經世致用之策論。”
“不是他寫的,難道是你寫的?”
吳憂:……被小娘子噎的一句也說不出。
月光下,二人四目相對。
吳憂一臉探究。
沈如意一身淡然,坐在那裏,一身短褐葛衫沒有半點飾物,連耳墜都沒有,纖細的肩胛、柔弱的雙臂,美的脆弱,仿佛一觸即碎的珍玉,不似真人。
可這雙手壘了灶眼,搭了棚子,聽說最近天天中午都鋤地,剛才趁她煮晚飯的功夫,他已經把屋子前後翻過的地都看過了一遍,地道的農民也不過如此吧!可農民不一定會寫字、畫圖,她會。
張五鬆此人他了解,絕對寫不出那麽出色的策論,可那篇策論是從哪裏來的?又如何被張五鬆冠上名,最後送到了端王手中?
沈如意淡然一笑,仰望星空。
就似那賬房先生,世人對有益自身的事情,從來都是悶聲大發財,所以從來不是她算無遺漏,而是恰巧懂那麽一點點人性。
既然她寫了,就不會怕東怕西,就算有一天爆出真相,她亦會隨遇而安。
天氣越來越暖和,沈如意也越來越忙,找石子、竹蔑等物,石子鋪成小過道,竹蔑或搭架子,或做成柵欄。
她請方小哥買的種子,也陸陸續續到位,從蔥、韭、薺菜、黃瓜到豌豆、扁豆,隻要能找到的,每樣她都種了一小塊。
中國古代蔬菜品種還真不多,帶胡字多半是兩漢南北朝時引進的,帶番字的都是明朝以後傳入中國的,帶洋字的都是清朝末期和民國初期引進的。
像黃瓜,這個菜我想很多人都喜歡吧,清新的拍黃瓜可是一道很好的涼菜呢,黃瓜以前就叫胡瓜,帶個“胡’字,大概是漢魏時期的吧,後改稱為「黃瓜’。
沈如意從這些蔬菜上推測,現在的九州十國,大概類似魏晉南北朝,物質匱乏,九洲分裂割據,相互對峙,是一段大分裂時期。
當然,怎麽少得了香菜呢!
香菜,最早叫也胡荽,原產地為地中海沿岸及中亞地區,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時傳入中國,五胡十六國時石勒諱“胡’字,故稱其為香荽。
吳憂與安旬兩人不上值時,也跑過來湊熱鬧。
安旬是真想幫忙幹活,跟小廝阿引二人幫忙找石子鋪道,又拿捶子釘柵欄,忙的挺像模像樣的,當然,勞動的結果讓他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健康起來。
安旬拱手作謝:“多謝沈姑娘。”
沈如意起身,望了眼黃瓜架子,搭得還算可以,這才轉頭,一張汗津津的臉清秀明媚,帶著一絲俏皮,笑著調侃,“安公子不僅要出力,還要貼食材,這謝就免了吧。”
“要謝的,……要謝的……”安公子被小娘子調侃得滿臉羞澀,漲紅了臉,借著拱手低頭。吳憂暗暗歎息,仰頭,馬上就要三月了,陽光明媚,真是個好天氣啊!
屋舍前後的地,種得差不多了,沈如意終於歇口氣,就盼貴如油的春雨。
不知是不是念叨起了作用,第二日起床,下起了毛毛雨。
幸好王府富貴,走的道大部分都是抄手連廊。
沈如意一路疾走,還是有些甬道沒有遮擋,身上淋了些雨,到了王爺內院書房,她站在門口,先跺去腳上雨水,再撣去身上雨絲,這才推門進書房。
沒想到這麽早書房有人。
“如意見過王爺。”
淩晨時分,端王宋衍坐在大書案後,不知是一夜沒睡,還是剛剛過來辦公,但不管那樣,跟沈如意沒關係,行過禮後,她就開始幹自己的差事。
依然從裏麵開始,看到榻上被褥有壓過的痕跡,沈如意猜想,大概是在榻上臨時休息了會又爬起來辦公了。
大半個時辰後,沈如意打掃完畢。
不動聲響的福了一禮,也不管書案後的人看沒看到,反正她轉身就離開。
“等一下。”低沉的聲音在淩晨的書房裏響起。
沈如意停住腳步,頓了幾秒才轉身,“王爺叫我?”
宋衍抬眼,一臉不叫你叫誰?
沈如意:……
“有哪裏打掃的不幹淨?”心道,挑刺的來了,她就知道大B0SS早起,他日子不好過,別人也別想過好日子。
“過來。”
沈如意站著沒動,心道,你在這裏辦公所以才沒打掃你周圍,她這可是有眼力見不打擾,怎麽反而成了老板找碴的機會呢?
宋衍幹脆放下筆,靠到椅上,淡淡的望著她。
沈如意:……
行吧,睡眠不足的人火氣大,她能理解。
緩步走到他大書案邊上,沈如意福禮問道,“王爺”
宋衍把麵前的公文往邊上推了推:“把這份公文抄好。”
猝不及防。
一瞬間,沈如意大腦猶如走馬燈,把從調進書房打掃的前前後後過都濾了一遍,這才淡然抬眼。目光與他對上,清澈明眸不卑不亢,透出堅定和冷靜。
宋衍眸光深邃,濃墨似平靜的眼底,一切不容置疑通過一種無聲的手段淋漓盡至地表現出來,讓人拒絕不了。
這就是上位者的威嚴。
沈如意低頭,屈行一禮,“王爺,我隻是個掃地丫頭。”
宋衍輕嗤一聲。
沈如意抬眼,看到他噙著幾許似笑非笑的眼神,平平和和的,又似蘊蓄著無盡的深意。
沈如意:……
看來把她打探的不輕。
就在宋衍以為對麵掃地丫頭在想怎麽狡辨時,她嫣然一笑,“王爺,讓我抄寫公文也不是不可以,那可是另外的價錢。”
掃地丫頭就拿掃地丫頭的月錢,抄寫公文就得加錢。
就這樣輕鬆的承認了?是知道家書被截,還是承認那張冠張五鬆名字的策論是她塞進來的?那裏麵的內容呢?那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寫出來的東西,除非南山季文川。
她背後之人會是季文川嗎?宋衍眼底一片深邃。
沈如意仿佛一臉天真,等待大BOSS鬆口加錢。
明明剛才還精明聰慧,是怎麽無縫切換成不諳世事天真可愛的小娘子模樣的?
宋衍眸微眯。
“王爺?”小娘子咧嘴一笑,帶著諂媚的笑意提醒,加錢啊,加錢就幹。
宋衍:……目光透過小娘子看向門口。
門後暗影裏,長隨長平、一等護衛王楊跟兩個柱子似的,一動不動。
老板不想加錢,沈如意暗嗤一聲,那對不住了,抄不了,一個字也抄不了。
黎明黑暗中,燭火閃爍,天潢貴胄端王宋衍幽幽的問道,“另外的價錢是多少?”
沈如意嘻嘻一笑,“五十文以上即可。”
聚賢院門客給丫頭婆子們寫家書最高五十文,她以這個為起點。
“王爺,是現錢喲!”
這是提醒他不要賴賬?沒想到有一天,他堂堂一個王爺,被一個女人質疑給不出五十文。
宋衍差點被氣笑。
沈如意上前,靠到大書案,身子朝前傾了傾。
兩人之間距離瞬間近了很多,“王爺,是不是沒有五十文?聽說你們王爺荷包裏放的不是金豆子就是銀餅子,沒關係,你可以多給,我不嫌多的。”
宋衍:……
小娘子眨眼,俏皮的很。
宋衍眸光一動,眸微斂,微抬下頜,“站好。”一副嬉皮笑臉成何體統的樣子。
什麽都要管,就是不提錢。
果然封建大地主跟資本家是一樣的,隻要提錢,就裝傻充楞畫大餅。
沈如意假笑一下,準備後退站好。
宋衍叫道,“長平一”
“小的在。”
突然之間叫人,沈如意差點被嚇一跳,緩緩朝邊上讓了幾步。
“王爺”
宋衍示意。
長平從荷包裏掏出一個碎角銀子,“如意姑娘,給一”最小的一塊碎銀子,差不多三錢,換成銅板,差不多三百文。
“多謝王爺。”
沈如意高興的接過,放到自己的荷包裏。
宋衍目光落在她明媚的小臉上不動聲色。
長平低頭,退到了門後,再次成為一根柱子。
拿到銀子,沈如意心滿意足,從邊上拉了張椅子放到王爺大書案對麵坐下,從他麵前的筆架上選了一支粗細適中的狼豪筆,擺好公文就著他的硯台蘸筆抄寫。
宋衍:……
這麽大膽無禮的丫頭,他是不是該喊人把她叉出去?
門後暗影裏,長平、王楊二人齊齊目瞪口呆:……
粗使丫頭怎麽比邱長史還老氣橫秋膽子大,這那裏是丫頭,分明是跟王爺平起平坐的兄弟啊!呃……他們想到哪裏去了?
這是一份督農回複公文,為何而督,就是采用了那篇冠以張五鬆名字的策論內容。
青苗法雖好,但是如果操作不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甚至會成為官員貪汙的手段。
這也是某朝王宰相最後變法失敗的原因。
這份公文中,某個縣令就此提出疑問,不知回複是不是宋衍批的,切到了要點,不允許附加費用和利息,導致農民實際承擔更高的利息;
其二,不充許強行攤派,朝庭推出政策,最底層的老百姓其實是沒有什麽分辨能力的,他們隻會觀望,但一觀望就是一年或是大半年時間,朝庭等不了,隻能強行攤派,這種做法忽略了農民的真實需求和承受能力,從而會讓朝庭的政策變成一紙空文。
此時,要得好,作為督農最大的領導,其實可以拎出一個示範點,到示範點,那怕拍個照,打個卡,上可震懾貪官,下可慰撫老百姓,會讓政策更好的推行。
當然,沈如意隻是心裏想想,放下筆,把抄好的公文拿起輕輕吹了吹,然後雙手捧到了宋衍麵前,“王爺,抄好了。”
這是一份用簪花小楷書寫的公文,字跡疏朗端莊,每一個筆畫都透露出一絲不苟的態度,堪比朝廷文臣、小吏的公文書寫水平。
從沈如意拿起筆開始抄寫到現在,宋衍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過,目光有欣賞、有懷疑,當然,更深的是探究。
她是誰?來自哪裏?她背後之人又是誰?又為何把她送到端王府。
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走出內書房,天色已經微微亮。
沈如意抬眼看向灰朦朦的天空,臉色淡然沉靜,那還有一絲天真爛嫚的樣子,低頭,抬腳下了台階,一步又一步,從容穩定。
掃地丫頭的腳步聲很快聽不見,宋衍盯著那公文,許久沒有移動目光。
從正月十六看到那篇驚為天人的策論到現在,都過去兩個月了,掃地丫頭沈如意從窩在屋裏到後門跟小販買種子、翻地種菜,不急不徐,競真跟一個老農似的忙著春種。
她接觸過的所有人,簡宗年和阿澤都去調查了,不管是丫頭,還是小販,還是那個平庸的吳憂與孱弱的安旬,也沒查出任何蛛絲馬跡。
沈如意遲遲不動作,昨天晚上,簡宗年提議,今天早上拿跟策論有關的公文試探她,而她坦然接受了試探。
難道她不害怕?
一個時辰後,外書房,邱朝梓、簡宗年、鄭煊澤等人又聚到了一起。
“表哥,真沒試探出來嗎?”
長平替主人搖了頭,“跟貴女們一樣天真爛嫚,小的猜她可能是某個小國流亡的貴女。”
邱朝梓仍堅持他的觀點,“下官到是覺得她像某個權貴之家的一等丫頭。”
小國流亡貴女不會種田修房屋,難道權貴之家的丫頭就會種田修房屋了?
宋衍看了眼簡宗年,最近沈如意的事,一直都是他在跟。
他嘖了嘴,“她種的菜地,我悄悄去看過了,比王府花匠種的花還要精細、規整、美觀。”把田種的美觀?也就是說比農民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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