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老太太從年輕時就節儉,不愛點蠟燭油燈,盡量用自然光。
這一刻,她看不清楚孫兒的臉了。
晨光落在馮遊的身後,他整張臉隱在背光裏,隻有輪廓。
“……”
張了張口,老太太想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喉嚨裏又麻又熱,像是凝起了一團火。
老太太低下頭,看了眼她剛剛失手打碎的碗,兩條胳膊控製不住地顫抖。
她想控製住自己,卻發現做不到。
她隻能再去看馮遊。
有那麽一瞬,老太太看到的是馮正彬的影子。
她這個寶貝孫兒,與兒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幾年看著他一點點長大,馮家老太太仿佛又看了一回兒子的成長。
好幾次她都和孫兒抹眼淚說,見他如今念書方便、吃喝隨心,當真又激動又內疚。
激動兒子奮鬥來的好日子,內疚以前讓兒子吃了那麽多的苦。
眼淚在渾濁的眼眶裏滾動著,馮家老太太努力著,卻隻發出了“啊啊”的動靜。
她徹底明白過來。
孫兒不是兒子。
馮遊不是馮正彬!
滿腔怒火中,老太太朝馮遊撲過去,可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四肢,斜著摔倒在地上。
胸口撞到了椅子上,痛得她齜牙咧嘴。
伺候她的嬤嬤徹底傻了眼,半天沒有回過神,直到此刻才後知後覺醒過來扶人。
“您病了,”馮遊溫聲道,“您要好好養病。”
老太太瞪著雙眼,看到徐夫人進來,一腔怒火有了方向。
她動不了、說不出話,卻不妨礙她眼神飛刀、刀刀剮向兒媳。
讓她最心疼的孫兒來送甜湯,她怎麽會防備?怎麽會拒絕?
她因為喪子而撕裂的心被年幼的孫兒拚湊起來,她滿腦子都是為兒子報仇、為孫兒撐起一片天,她如何想得到那碗甜湯是毒藥!
定是徐氏這個毒婦!
定是她讓遊兒這般做的!
徐夫人看懂了婆母的眼神,眼淚不管不顧流著,她顫聲道:“我沒有……”
馮家老太太豈會相信?
她恨不能用眼神活剮了她!
徐夫人又看馮遊:“你、你從哪裏得來的辦法?你怎麽能……”
“為什麽不能?”馮遊反問,“您說的,不能讓祖母去和衙門鬧,不能讓衙門查下去。”
徐夫人忍不住尖叫道:“可我沒讓你這麽對她!你才幾歲?你……”
“您不也沒有阻止我嗎?”麵對母親崩潰邊緣的指責,馮遊亦激動起來,“您明明看出我拿的食盒有問題,您沒有攔!
您質問我做什麽?我是馮正彬的兒子!
馮正彬殺妻,我毒害祖母,很奇怪嗎?”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徐夫人幾乎穩不住身形。
馮遊笑了起來,是孩童的天真,和不像孩童的殘忍:“不然等著衙門把馮家查個底朝天嗎?
父親是被政敵謀害的,殺妻也是政敵陷害的。
我們應該克製有禮地讓楊大人多調查,而不是讓祖母吵著鬧著把順天府惹煩了!
他們很忙的,查不明白就得擱下,三個月半年也就過去了。
父親是被害的、隻是衙門尋不到凶手而已,我不是殺人凶手的兒子,我還要繼續念書……”
馮遊念個不停。
他翻來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風頭平息下來,若父親的名聲依舊影響他,那他們就回老家去。
消息傳不了那麽遠,他也可以記名到馮家近親名下,再不行他改姓徐,等將來他金榜題名、做了大官,他再重啟這案子。
那時候,父親的死,由他說了算!
他還小,他絕不會頂著汙名過一輩子!
徐夫人蹲下身去,痛苦極了:“遊兒,你怎麽會長成這般模樣?!我把你生下來,不是要讓你……”
“我沒有讓您生我!”馮遊雙手握拳,“我沒得選!我要是選,怎麽會選投胎到殺人犯的家裏!是你們逼我這麽做的!”
徐夫人難以置信。
這已經不是她那個以父親為榮的兒子了。
她能理解兒子對父親的失望,但她理解不了兒子一夜之間變了個人似的,對老太太……
“母親,”馮遊看著徐夫人,“您要繼續過好日子,就得支持我,反正您也不是頭一回做幫凶了。”
“什麽、幫凶?”
“前頭那位夫人的死,您難道不是幫凶?”馮遊問。
徐夫人叫道:“我根本不知情!”
“那您為什麽一直不嫁人?”馮遊問,“我想不明白,您是父親的表妹,您一直不嫁人、一直來家裏走動,您想讓那位夫人對您說什麽、做什麽?
不主動,不生事,就是無辜的嗎?
我不認為是這樣。
要是再來一回,剛才在院子裏,您會阻攔我嗎?”
徐夫人啞口無言。
她不曉得要如何自辯,或許意識深處,她接受了兒子的指控。
她也是有罪的。
思緒最混亂的時候,徐夫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他們都還在家鄉,馮家供著表兄在鎮子裏尋了私塾念書。
一開始有別人笑話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窮苦人就是窮苦人。
馮正彬怎麽可能靠念書翻身?
可笑極了!
等馮正彬成了童生、秀才,他們不敢再笑他,轉頭笑起了徐家。
徐家怎麽能指望靠托舉馮正彬來飛黃騰達?
窮親戚一輩子是窮親戚。
最終,馮正彬高中了,徐家也搭上了東風。
她遠離了那些見不得人好的鄉鄰,她成了官夫人。
徐夫人堅信他們一家都與眾不同了,徹底走出了舊日困境,可以成為人上人。
但現在,麵對著冷漠又凶狠的兒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爛的。
一家老小,從根子裏就是爛透了的!
自私自利自始至終都刻在每一個人的骨子裏。
婆母、夫君、兒子,甚至還有她自己,一家老小、誰都一樣。
附骨之疽,一脈相承。
那就都爛著吧!
徐夫人的眼淚流幹了。
她睜著酸脹的眼睛,與那嬤嬤道:“愣著作甚?扶老太太去床上靜養!再將地上收拾幹淨!”
嬤嬤眼神瞥向馮家老太太。
“給你發月俸的是我、不是老太太,”徐夫人又道,“你分得清嗎?”
嬤嬤打了個寒顫,忙不迭點頭:“奴婢分得清。”
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老太太配合不配合,直接將人扛起來塞回床上。
老太太氣得要發瘋,張著嘴歇斯底裏“啊啊”大叫。
徐夫人跟著進了寢間:“您隻要好好養著,不會虧了您吃喝,但您若是一定要鬧,別怪我不留情麵。”
馮家老太太的叫聲像要掀翻了屋頂。嗓子痛得厲害,她顧不上,隻能靠此發泄心中沸騰的憤怒。
“能怪誰呢?”徐夫人走到床頭,居高臨下看著那張氣憤到扭曲的臉,看著看著,她咧開嘴笑了起來,“您剛才也聽到了,是遊兒自己想動手。
從您和夫君害死金氏那一刻起,馮家的路就注定了。
我了解您的。
最先動手的一定是您,您籌劃著殺金氏,您讓夫君幫您一起。
您養出來的好兒子又給您養了個好孫子。
這是馮家應得的!是您應得的!
那個詞是叫‘咎由自取’吧?”
馮家老太太幾乎把眼睛瞪裂了。
什麽叫她應得的?!
她一輩子勤儉,起早摸黑供兒子念書,讓一家人到了京城。
她為什麽要殺金氏?
還不是為了為了正彬,為了馮家?
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麽能被金家拖累?
他們又不是什麽有底氣的人家,根本經不住那種波折。
說來,這能怪他們嗎?
正彬當時隻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官。
要是太師早早把正彬扶起來,讓馮家在官場上有頭有臉,他們固然救不了太師,但勉勉強強能保一保金氏。
她是討厭金氏不假,但金氏當時懷著孩子,那是她的大孫子!
但凡能保,她才舍不得傷了她的大孫子。
她的一生奉獻給了兒子、奉獻給了馮家,她是馮家的功臣!
可老來她得到了什麽?
她的命好苦啊!
兒子死亡的悲痛、孫子背叛的惱恨、不能言語和動彈的恐懼,所有的負麵情緒節節攀升,裹挾著她,血氣直衝腦海,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斷開了一般,老太太兩眼一翻,氣得昏了過去。
徐夫人笑得前俯後仰:“您看,這就是您說的好果子呀!”
這一刻,她覺得好暢快。
沒有惴惴不安,沒有進退不得,她渾身都是力氣、直直投入了麵前的泥沼之中。
誰也沒比誰高貴。
都爛了,一塊爛了!
徐夫人走出正屋。
馮遊站在院子裏,仰著頭看天,不曉得在想什麽。
“遊兒,”徐夫人走過去,柔聲細語地問,“你祖母病得好重呢,是不是該給她請個大夫?家裏還得置靈堂,等把你父親接回來,家裏得辦喪事。好多事情哩。”
馮遊扭頭看她。
明明臉上全是眼淚痕跡,表情卻是笑著的,滿滿都是雀躍,兩者合在一塊,滑稽極了。
馮遊便問:“您這麽高興做什麽?”
徐夫人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對,我不能高興,我現在是傷心的。”
說著,她用雙手把唇角往下扯。
“你放心,”她道,“我很會哭的,我最擅長的就是哭了。”
兩刻鍾後,醫館大夫上門。
馮家老太太還未醒。
大夫診斷時,徐夫人摟著兒子站在一旁,泣聲道:“夫君走得突然,婆母傷心極了,就這麽倒了下去……”
“似是偏枯之症,”大夫道,“勉強能保住性命,但往後恐是要常年臥床。”
徐夫人垂下了眼簾。
誰也看不到,她眼底亮起來的光。
午後,順天府來馮家問話,這才曉得老太太倒下了。
楊府尹一個頭兩個大。
一位侍郎自殺,偏又牽連著另一案子,早朝時聖上很是關注,滿朝文武議論紛紛。
他能斷言,不用三五天,滿京城老百姓都會談論馮正彬謀害發妻。
畢竟,朝堂傾軋,普通百姓談不明白,夫妻紛爭、婆媳矛盾才是經久不衰的話題。
即便那位發妻的身份有點敏感,但她是馮家媳、是高門女的背景還是讓人很有談興。
十月二十二。
曾經是巫蠱案下宣判的時候。
阿薇坐在街邊的一家餛飩攤子上,垂著眼不說話。
這幾日,陸念的狀況一直不太好,阿薇本不想出門,但陸念催著要聽她說外頭進展。
阿薇拗不過她,便帶青茵出來,留下聞嬤嬤照顧陸念。
這攤子離馮宅所在的胡同很近,邊上是賣早點、麵食的鋪子,還有做肉菜買賣的,臨近的幾條胡同的人家都在這一帶買日常吃食。
因此,也是婦人們的聚集閑聊之地。
青茵被阿薇要求著一道坐下。
表姑娘在自顧自出神,青茵也坐得不自在,好不容易等餛飩上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比幹坐著強。
阿薇拿著勺,輕輕攪動著,心思落在隔壁桌子嬸子們的交談上。
“馮家那老太太,當真癱了?”
“這能有假?大夫去了,衙門的人也去了,都說她一動也不會動,除了‘啊啊’叫,話也不會說。”
“偏枯對吧?我以前鄰居得過這個,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要人伺候,很難好起來,伺候不周全還長褥瘡,一塌糊塗。死又死不了,痛苦的哦!”
“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她兒子沒了,兒媳婦當家,孫子又小。”
“可憐啊!兒子就這麽死了。”
“可憐什麽?不都說她和她兒子殺了前頭那妻子嗎?要不然她兒子為什麽選在殺人的日子上吊?”
“真的殺了嗎?”
“我猜是錯不了,我認識的一娘子就住在馮家以前住的那條胡同裏,她說那老太婆難弄得很,還三五不時叫親戚家的姑娘到家裏來,喏,就是馮家現在這個兒媳婦。她和馮侍郎年紀相仿、卻是頭婚,你們就曉得她當時多大年紀了還沒嫁人了,你們說說,她和前頭那位婆媳關係能好嗎?”
“那也不至於殺人吧?”
“沒殺人,馮侍郎怎麽死了?還是報應哦!”
“衙門怎麽沒抓人回去?”
“躺床上了,連人帶床抬回去給她養老啊?”
“所以說,還是要門當戶對!”
“我家有兩個要說親的姑娘,真真愁死我了。”
氤氳熱氣冒上來,阿薇眨了眨眼睛。
看吧,還是公平的。
她給姑母與年年報仇。
她要馮正彬的命,也要他聲敗名裂。
至於那個老太婆,偏枯?
阿薇咬了一口餛飩。
皮薄肉不少,入口帶著鮮。
她細細咀嚼又咽下,偏著頭想:果然還是借到刀了。
都是母親用血淚淌出來的經驗。
馮家裏頭這道口子開了,刀刃見了血,那就絕不會止在這裏。
誰也別想逃出去!
全員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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