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保持著側躺姿勢，眯起眼睛感受著房間裏的輕微震顫。
這震顫來自於明日號行駛時的動靜，它的動力引擎在穩步運作，震顫沿著輸送蒸汽水汽的黃銅管道傳輸，沿著著鋼鐵巨獸的脈絡傳遍整個城市。
離野依舊習慣了這種震顫感，這震顫感意味著城市在野外穩定移動，它讓人很安心。
穿衣疊被，簡單洗漱。
當離野走出自己房間時，他看見這片曠野在淺灰色的天光中蘇醒。
天邊的最後一顆孤星還在地平線上，翠草尖上凝結的夜露猶如它戀戀不舍的淚光，整片原野就像撒了一把細碎的玻璃渣。
天空開始滲出朦朧紅暈，這抹紅色淌過小河，漫過土地，漸漸喚醒整片原野。
鳥兒從枝椏間的鳥巢中探出頭來，沙鼠們帶著窸窸窣窣的響動從地洞鑽出，胡須間還沾染著不少新鮮泥屑。
不久後，太陽終於躍現於地平線，金色的陽光溫柔地澆築在移動城市的齒輪和管道上，讓它隨著整片原野一樣溫暖而明亮。
此時此刻，明日號上的人們已經開始了日常的勞作。
下層的動力引擎區，機械師林悟耳朵緊貼在一處液壓管道邊上，閉眼聆聽裏麵的動靜。他昨晚維修時穿的皮革圍裙還未換下，上麵布滿了油汙和煤灰。
上層剛剛開墾出來的田地上，居民們正在精心料理著剛剛播種下的陽光果樹和雲夢棉花。
中層的城市外殼邊上，幾名居民懸掛著繩索，開始了空中清潔作業。
甲板和走廊上偶爾會有靠在欄杆上望風景的居民，他們往往是負責對外開采資源工作的居民，又或者是輪班休息的戰鬥人員。
解決完早飯後，離野和往常般走進了上層的了望塔。
了望員林夏此刻正在堅守崗位，這個年輕女孩顯然沒有從失去父親和家園的痛苦中振作過來。
當離野走來時，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意識到了什麽，將望遠鏡遞給了他。
離野朝她點了點頭，隨後拿起望遠鏡眺望遠方的風景。
清晨掠過了望塔的銅製圍欄，將兩人的衣擺輕輕掀起，又落下。整座移動城市在二人的腳下緩緩轉向，齒輪咬合的悶響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心跳。
林夏趴在欄杆上，指尖有意無意地輕敲著它。
「你想家的時候會是什麽心情？」她輕聲開口。
「嗯？」
離野詫異扭頭看向了她。
原本出於照顧對方心情的考慮，他並沒有搭話，甚至連接望遠鏡時都很小心，但沒想到對方居然主動開口麽？
想家麽.......
他細細咀嚼著這一個詞匯，思緒猶如一個角落偶然間被打開的小匣子，記憶就此泛濫開來。
他今年25歲，是大城市裏一名普通的白領，與大多數上班族一樣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
租住在城市郊區的小公寓裏，每天上下班是漫長的通勤。
家人也都很普通，父親是一名國企職工，母親是一名中學教師，妹妹正在讀大學。
他的人生軌跡原本也漫長而又一眼望得到頭。
努力工作幾年攢些錢，找個能看得順眼的相親對象，買車買房結婚生子......
隻是突如其來的穿越，打亂了他的一切計劃。
比起再也無法回家的惆悵和遺憾，離野心中更多的是躊躇滿誌。
這是個精彩的世界。
幸存的人類們以移動城市作為依仗，帶著這個流浪家園遷徙，經營和戰鬥。
一路上能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一路上能看到很多很多的風景。
他眺望著遠方風景，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爸爸，媽媽，還有妹妹。你們如果知我來到了這樣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想必也會為我高興。」
「這裏詭譎又絢麗多彩，有很多讓人向往的美好。」
「我會在這裏活得很精彩，也會留下很多故事。」
回過神來時，離野發現林夏依然在望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大概是惆悵丶難過又開心釋懷吧。」他緩緩回答。
林夏輕輕點頭，撩了撩耳邊的短發。
「原來是這樣嗎？」
二人趴在欄杆邊上看風景，時不時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半小時後，一處景物頓時吸引了二人注意。
隻見遠處幾公裏外，十幾座風格迥異的移動城市從四麵八方駛來，紮堆湊在了一起。
出乎離野意料地是，這些移動城市都很迷你，規模不過幾十平方米大小。
它們往往是幾間拚湊起來的小屋子，裝配著迷你機械臂和起重機，還有著遮雨棚丶觀景台丶花園丶倉庫丶小水塔等一係列配置。
隨著其中一座移動城市汽笛聲響起，移動城市們紛紛開始連結。
大大小小帶有鉸接關節的伸縮橋梁從裝甲板下蜿蜒而出，橋麵上的鉚釘老舊卻又可靠。
位於正中心的移動城市一處裝置分裂開來，在上升的過程中自動拚接成數個懸浮平台，邊緣的鋸齒接口與伸縮橋梁精確咬合。
移動城市上的人們紛紛踏上伸縮橋梁形成的走道，在懸浮平台上相會。
大家分享著各自帶來的點心丶飲品和食物，相談甚歡。他們都是頭發花白的老人，似乎已經相識多年。
而移動城市們也紛紛有了動作。
首先是一座被花草簇擁的移動城市有了動作，它通過蒸汽管噴塗出了帶有花香的蒸汽，氤氳了老友重逢的氣氛。
一座外圍裝著數個巨大酒桶的移動城市則提供了美酒。
一座半數麵積是田地的移動城市則提供了新鮮的蔬菜瓜果。
最後一座移動城市則提供了音樂，它的模樣最為特別，城市兩側猶如管風琴的音栓，幾十根金屬管層層疊疊蔓延開來。這座城市的領主是一名穿著淡黃色禮裙丶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此刻她正坐在一台鋼琴前。
隨著她敲擊琴鍵，一道優雅悠揚的曲子響起，聲音通過金屬管漸漸延申開來，最終通過城市頂部安裝地大喇叭奏出。
「真不錯啊.......」離野不禁由衷感慨道。
即便是沒有龐然的身軀，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也能讓最微小的齒輪轉動。
「這些可是0.5級移動城市哦。」林夏扭頭看他。
從這位要塞領主女兒口中，離野得知了0.5級移動城市是怎麽一回事。
並非所有的移動城市起步時便是1級規模。
有的領主起步就很差，最開始時擁有的不過是一個蒸汽引擎丶鍋爐室丶生產車間丶幾間小屋子和履帶輪胎，即0.5級別。
大家在野外勤勤懇懇搜集資源，慢慢打造，才能漸漸發展成1級規模。
但有一些0.5級城市領主是例外。
這些領主不像大部分人那樣專注於提升城市等級和空間，而是專注於眼前的生活，耐心鑽磨打造著自己的0.5級城市。
他們依照自己的喜歡打造出觀景台丶小花園丶小田地和瓜果棚，並在城市間隙種上花草。
0.5級城市空間有限，往往也就隻能容納十幾人。
而居住在0.5級城市裏的往往是一家人。
父親負責駕駛城市，母親負責維修排障，年輕的子女們負責料理田地和小花園。
倒不用擔心它們的安全問題，0.5級城市由於體積很小，所以跑起來也很快，在野外時速甚至能飆到200多公裏。
有些0.5級城市甚至會在外殼上布置草木作為迷彩偽裝。
0.5級城市規模小且人數有限，所以它們日常運作所需的煤炭燃料丶食物淡水需求都很低。
由於它們平日裏很少搜集設計圖紙丶1級物品等資源，所以掠食城市們也懶得將其視為目標，這讓它們在野外更容易生存。
「原來是這樣嗎？」離野緩緩點頭。「那他們的這個聚會是.......」
林夏手托下巴歪頭微笑。
「這些位於荒原區的0.5級城市有一個組織，叫做船長俱樂部。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在約定好的地點聚會。」
船長俱樂部麽？
離野先是詫異，隨後輕輕點頭。
仔細一想，這些0.5級城市規模確實像小船，這名號倒是頗為合理。
此時此刻，甲板上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這些0.5級移動城市。
大家紛紛聚攏在甲板邊上，扶著欄杆興奮地議論紛紛。
離野想了想，隨即向林夏開口。
「我們要過去看看嗎？」
林夏則是惆悵地搖了搖頭。
「像我們這樣的1級城市，船長俱樂部是不歡迎的。你也看到了，它們的領主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奶奶，你可別惹他們生氣了。」
話雖如此，離野卻依然不想放棄。
他遂讓唐方鳴出了兩長一短的汽笛聲。
那些0.5級城市聽到後沉寂許久，最終有一座城市鳴起了相同的汽笛聲。
「他們同意了！」離野興奮道。
林夏雖然對此也感到詫異，但還是擔憂地看向了他。
「我們目前不是要往中心區域趕路嗎？這樣耽擱真的沒事？「
離野笑著輕輕搖頭。
「每天都在路上，難免會讓人感到疲憊。偶爾停歇下來看看風景也不錯。」
他說著朝林夏伸出了手。
「我猜你也很想去看看吧？」
林夏點了點頭，臉上難得出現了笑顏。
「嗯。」
二人乘坐著越野車，緩緩朝0.5級城市駛去。
抵達附近並下車時，離野看見0.5級城市領主們全都在望著他們。
他們都是老爺爺老奶奶了，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最老的都快八十了。
懸浮平台上似乎是獨屬於這些領主的茶話會，他們的家人則在各自的移動城市上忙碌著。
「該死的老李！你每次都停不好自己的城市，這回你外圍裝著的大酒桶又蹭掉了我的玫瑰花叢！」一個穿著斯文的老人氣憤地吼道。
而他所說的老李，一名留著大胡子和啤酒肚的白背心老頭則哈哈大笑。
「要我說，美酒可比你那精心擺弄的花叢藝術要好多了。」
「音樂呢？怎麽不繼續演奏了？」另一位正在烘焙餅乾的老人疑惑問道。
音樂城市的領主，那位穿著體麵的老太太則慢悠悠喝著茶。
「我每次就演奏一首曲子，你們不用心聽就隻能等下回了。」
說著說著，這些老領主一齊看向了離野二人。
「好年輕的領主。」穿著斯文的老人驚歎。「你接手這座城市應該沒多久吧，看它居然發展得這麽好。」
「我最討厭這些1級城市了。」烘焙餅乾的老人頭也不回。「它們在野外像蝗蟲一般亂竄，到處開采資源惹是生非。」
「別總是抱有偏見嘛！」白背心老頭撫著肚皮哈哈大笑。「看到年輕人總會讓人感覺好起來，就像看到大家年輕時那樣。」
「你們已經認識多久了？」離野好奇問。
「已經快四十年了。」其中一位老領主回答。
他說著朝離野二人揮了揮手。
「來吧年輕人，和我們這些老家夥一起喝茶聊聊天。」
曠野的清晨顯得格外靜謐，0.5級城市聚在了一起，而遠處的明日號正在放風警戒。
離野和老領主們喝茶聊天，心情也漸漸放鬆了下來。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那名穿著斯文的老人開口，「沒有狩獵，沒有戰鬥，隻是每天和家人們一起遷徙，偶爾還會和老友們聚一聚。」
說著他放下茶壺，環顧周圍老友們的移動城市，由衷感慨道。
「我們覺得啊，真正的自由不在於擁有多少生活空間，而是將自己的整個世界裝進這幾十平米的浪漫裏。」
離野由衷點頭，他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
很快他又意識到了什麽，連忙放下手中的茶壺提醒道。
「對了，荒原區不到3個月後就要毀滅，你們得抓緊離開。」
老人們對視一眼，紛紛微笑。
「事實上我們正在籌備一場比賽，看看大家誰率先能到達西部的盆地區呢。」
「可是西部不是有蔓延開來的群山嗎？」離野詫異。
烘焙餅乾的老人輕輕擺了擺手。
「沒關係，老李可是一名優秀的機械師，他能幫大家改裝好攀爬履帶。」
白背心老頭則是氣呼呼地雙手叉腰。
「看來你們是想累死我這老家夥。」
領主們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茶話會很快結束，老領主們紛紛回到了各自的0.5級城市裏，並收回了連結的懸浮平台和伸縮橋梁。
此時離野和林夏已經回到了明日號的甲板上，二人凝望著遠處的情景。
隻見這些0.5級移動城市向著西邊的方向，依次在曠野上排列開來，煙囪噴出蒸汽，似乎蓄勢待發。
伴隨著一聲汽笛，它們猶如比賽的選手般一齊衝出，向著西部進發。
「真好啊。」林夏看著看著，眼睛不禁一亮。「這些爺爺奶奶好像一直沒有老去呢。」
離野亦是邊點頭邊感慨。
很快，他隨之一揮手。
「出發，我們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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