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銅製的通風管道嗡嗡震顫,大抵又是和往常般在輸送滾燙的水汽。
並非日常供水,明日號目前還沒有如此奢侈的生活條件,
移動城市的蒸汽引擎運作時會產生大量高壓水蒸氣,它們會在一係列運作下轉化為機械能,驅動城市底部的鋼鐵履帶和輪軸,讓整座城市緩慢而穩定的移動。
舵手會通過傳話筒告知在下層動力區工作的普通居民,讓他們控製蒸汽閥門的開合程度,以便調節輸出功率。
這些蒸汽管道自上而下蔓延到移動城市每一處,猶如這座鋼鐵巨獸的血管和脈絡。
在冬天時,它可以臨時充當供暖係統。
「該去工作了......」阿陳嘟囔著起身。
他從木床上爬起來,順手披上了掛在床頭的衣服。
他居住在明日號的中層區,擁有的房間隻有9平方米大小,擁有的家具不過是一張木床,一張小桌和一個櫃子。
值得慶幸地是,他所在的這個房間還有間小窗戶。
阿陳往日休息時總喜歡打開這扇窗戶,雙手搭在窗邊眺望遠處移動的風景。
有時候推開窗戶時,還會有混雜著煤灰和機油味的晨風灌進來。
這主要是因為有一座大型煙囪恰好就裝在附近。
事實上,阿陳本該擁有比這更好的生活條件。
因為他也是當初追隨離野起事的奴隸之一。
這種程度,按照道理來說他本該享有很好的待遇,跟隨老周唐方他們一起搬進上層居住,每天能領到更多的食物和淡水。
但阿陳執拗地拒絕了同伴們的好意,一個人搬進了中層區。
原因很簡單,他不好意思要這樣的待遇。
身為領主的離野每天都在為城市發展而殫精竭慮,老周唐方阿白他們每天盡職盡責履行自己的義務,其他同伴們則是擔任戰鬥人員,衝在對外戰鬥的第一線。
而他自己隻是個能力有限的普通人,沒法成為舵手機械師這樣的專業人才,也沒有勇氣成為戰鬥人員加入戰鬥。
而當初在鼴鼠號發動起事時,他也沒有勇氣衝到最前麵。
普通人的願望很簡單,每天有吃喝,有個地方住,能勉強活得像個人樣就行。
阿陳走出自己的房間,沿著舷梯朝自己工作的下層區走去。
出門時他順帶望了對門的房間一眼,它的主人已經出門了。
路上阿陳途徑倉庫並領到了自己的晚飯。
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一份煮熟的藍心土豆,外加一杯淡水。
原本明日號上是沒有早飯供應的,但自從晨光麥成熟後,城市裏便有了麵食供應。
饅頭丶麵條丶麵包丶偶爾還有裹了餡料的包子。
由於已經進入了全麵備戰狀態,明日號上下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氣氛。
戰鬥人員陸續在甲板各處就位,車隊已經在外鋪開,不少居民們緊隨著機械師林悟,進行著最後一次檢修排障。
在這大戰即將爆發丶全員備戰的肅穆氣氛下,阿陳沿著舷梯往下,思緒卻飄揚開來。
他在想自己的鄰居。
那是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丶眼睛很亮的普通女孩。
她來自於淪陷的羅蘭要塞。
當時她在要塞領主女兒林夏的帶領下,和大家一起登上了甲板。
那時的她整個人顯得尤為驚慌失措,要塞起火爆炸的熱風席卷著她的臉龐,將其刮得熱風,劉海淩亂地貼在額前,耳垂邊上的廉價耳飾在明日號的轟鳴中微微震顫。
雖然麵容普通,卻亦有些楚楚可憐。
當時在場的阿陳雖注意到了對方,卻也沒有多在意。
他隻是和離野他們一起努力安置新成員,在生產車間搬運家具,分發糧食淡水。
和所有普通人一樣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直到他拖著疲憊地身軀回到房間裏時,才發現對麵的空房間已經有人入住——正是那名女孩。
對方捋好自己的淩亂的劉海,咬著橡皮筋將頭發梳成一個馬尾,認認真真地整理起自己的房間。
整理床鋪丶清掃地麵,在小櫃子裏安放行李。
普普通通的動作,卻不由得讓阿陳心念一動。
......
帶著思緒,阿陳沿著舷梯來到下層動力引擎區開始工作。
他在明日號上擔任鍋爐工,每日的任務就是時不時將煤炭鏟進鍋爐裏。
鍋爐艙的燈火昏暗,鐵鍬鏟進煤堆時發出沙啞的摩擦聲,蒸汽管道在他頭頂嘶鳴,間隙偶爾會泄露些許白霧。
每隔一段時間,阿陳總會用扳手敲擊壓力表,金屬碰撞的脆響在悶熱的艙室裏格外刺耳,他眼睛緊緊盯著表盤指針,直到確認其正常後才鬆開緊皺的眉頭。
他並不嫌這份工作苦累,反而因它而感到安心。
因為被人需要,是普通人對抗平凡生活的主要方式。
收起鐵鍬,阿陳開始想她和女孩的交集。
那名女孩也有工作,她在了望塔上隨林夏擔任了望員。
兩人一個生活在蒸汽管道的喘息裏,一個生活在了望塔上的風聲中。
盡管是鄰居,二人卻鮮有交集。
真正的相遇相識,反而是在一場故障中。
某次明日號進行例行增壓時,某處壓力閥斷裂,滾燙的蒸汽瞬間衝上了塔樓,燙傷了女孩握在欄杆上的手。
阿陳匆忙衝上了望塔,想要道歉又不知如何開口。
在他局促不安地抬起頭時,發現捂手的女孩歪頭看向了他。
「咦,你不是我的鄰居嗎?」
從此開始,二人才漸漸有了交集。
當阿陳傍晚走在前往下層區的舷梯上時,了望塔上的探照燈總會恰到好處地掃過前方昏暗的路麵。
而在清晨時,他偶爾會帶著早餐前往了望塔與對方分享。而對方起床有些晚時,他則會通過蒸汽管道間隙泄露的蒸汽加熱。
閑暇時分,二人會輕輕敲擊傳聲筒進行交流。
輕擊一下代表早上好。
一短一長代表晚上見。
三短一長代表一起吃午餐。
思緒越來越多,逐漸彌漫。
「真好啊。」阿陳默默想著。
他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麽,抬頭望向一處通風管壁。
那裏已經滿是自己用螺絲刀刻出的計數摺痕。
此刻,他的思緒像卡住的齒輪般矛盾轉動。
「如果明天一切都將結束的話,那麽該不該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呢?」
但知道了又怎麽樣?
心底裏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記憶閃回到之前,阿陳回想起了在某次戰鬥後自己搬運甲板上屍體的場景。
那名死者的手上戴著一枚簡陋的戒指,不知道這份痛苦和遺憾屬於哪個女孩。
阿陳無意識地摸索著口袋裏用炮彈殼改造的小盒子,那裏裝著張反覆修改的紙條。
外邊傳來動靜,他扭頭望去,發現大家依舊在緊張地籌備作戰。
他意識到了什麽,不禁慚愧地低下了頭。
現在大家都在為了明天而全力以赴,自己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輾轉反側。
當傳聲筒上傳來熟悉的敲擊聲時,阿陳猶豫許久,最終敲出了兩長兩短的聲音。
這意思是明天見。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兩聲長響。
阿陳愣住了,這意思是拒絕。
就在他不知所措時,聲音再度響起,越來越近。
這名年輕人意識到了什麽,心髒不由得狂跳了起來。
他下意識扭頭望去,發現女孩就在鍋爐室門口,麵帶微笑看著他。
......
「嘖,我說這小子怎麽死活不願意搬到上層去,原來是心裏有惦記的人了。」
看著鍋爐室門口相擁的二人,老周揶揄似地說道。
離野輕笑著搖了搖頭,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這個大戰前夕的小插曲,讓他感到意外,又覺得格外美好。
在艱難求生的廢土末世裏,普通人倔強維持的愛意,猶如曠野上隨風飄揚的小草。
它們脆弱得像晨霧中未熄的街燈。
卻也堅韌得像.......
能照亮整個世界的黎明。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