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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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家宴

    交代完任務後,邵勳便與孩兒們在院中吃飯。

    母親沒法親自做鹹菹了,但仙居殿內依舊有不少壇壇罐罐,都是她讓宮人做的,預備孩兒們過來吃。

    隻不過很多都快放壞了也沒人來吃,最後隻能送給宮人。

    “這秋蜻六月做的,現在剛剛好。”邵父坐在邵勳身旁,咂了一口酒,說道:“沙海裏的赤頭鯉子,用上好的秫米飯、鹽、酒糝了一個多月。”

    邵勳夾起一塊,發現味道有些苦重,不過反倒讓他找到了年少時的感覺,吃得很是歡快。

    太子邵瑾坐在他旁邊,吃的時候稍稍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咽下去了。

    邵勳知道,母親讓人做的秋鰭未必就是最好吃的,甚至手藝上多有瑕疵,但他已經習慣了,對他來說也是最難得的美味。

    太子等人從小錦衣玉食,可謂食不厭精,以前也沒吃過老家的秋晴,可能下意識覺得不好吃。

    “阿娘為何想到做秋鰭?”邵勳放下筷子後,問道。

    “少府監蔡小郎君親自送來的。”邵父說道。

    “蔡承麽?”邵勳有點想笑。

    在父母眼裏,蔡承還是當初那個年輕的親軍督,為他們搭過胡瓜架子,刨過地,不管他現在是什麽官,都是那個“小郎君”。

    “今年少見蔡承啊。”邵父說道:“一共也沒來幾回。”

    “他現在事多,這個月又出去了。”邵勳說道。

    “去哪了?”邵父問道:“你娘說要送幾壇秋鯖給他。”

    “去左國苑了。”邵勳說道。

    本來不想解釋過多的,考慮到太子在身旁,便多說了幾句:“去歲秋天在焉支山、漁陽國、馬邑郡總共種了十餘畝黑麥,五月間收了二十餘斛。今春在左國苑春播了一畝黑麥,雕陰郡山間種了半畝,他要去看看收成。”

    “他這麽大官,還要管種田?”邵秀問道。

    “此物有所不同。”邵勳說道:“若冬日極寒麥苗可能會被凍壞,此物不會,故用處極大。”

    說到這裏,邵勳看向太子邵瑾,道:“梁奴,你可知遼澤?”

    “知道。”邵瑾應了一聲。

    “阿爺,我還去過遼澤呢。”虎頭端了一籠蒸餅過來,挨個分發,隨口說道:“綿延千裏,水陸夾雜,沙洲之上多柳樹,水畔牧草鮮嫩,牛羊喜食。夏天看著甚是喜人,然入秋後就十分危險了。有時候八月間就來雨雪,頗讓人吃不消。雪還好,若是雨夾雪,沾之渾身難受,別說打仗了,能完完整整退回去就不錯了。”

    邵瑾想要起身幫忙。

    虎頭避開了,笑道:“六弟,你是太子,不該做這些,安坐即可。”

    邵瑾神色一怔。

    邵勳拉著他坐下,道:“虎頭說得沒錯。君臣有別,以後還要管你的兄弟姐妹呢。你啊,要學的還多著呢。”

    虎頭遞了一個蒸餅給邵瑾,道:“你最喜歡的幹棗餡的,阿婆特意給你留的。”

    聽到祖母還記得他喜歡吃什麽,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沿著十字默默掰開,露出了裏麵深紅色的大棗。

    虎頭笑了笑,又去給其他人分發蒸餅了。

    “遼澤便如虎頭所說,冬日天寒地凍。其南半部分還好中原之人過去後還能勉強適應,北半部分就難了,是正經的苦寒之地。”邵勳說道:“但那又是上好的土地,千百年來甚少有人耕作,無數草木、樹葉、人畜腐爛其間,甚是肥沃。人跡罕至之處,似阿爺這等體型之人踩

    上去,那些腐殖之物幾乎能沒過腳踝。”

    “阿爺你是說地種得越多就越瘦麽?”邵瑾問道:“我觀河南農人年年種地,依舊能畝收三四斛。”

    “地如人,都是需要調養的。”邵勳說道:“河南百姓年年采集河中淤泥,覆於糞便之上,反複攪拌,待其堆熟後撒入田間,這便是養護。若不如此,地就是越種越瘦,甚至田土越來越薄。再說回遼東,昔司馬懿屠戮、遷徙遼民,令當地一片荒蕪。鮮卑趁機侵占魏晉之土,但他們不事農桑,也就晉末中原板蕩後,去了二十萬中原百姓,才開始農牧並舉。那些荒地一開始收成不高,因雜草多也。但地裏養分很足,慢慢去除雜草之後,畝收就高了。”

    “如果隻種不養,會不會把地種壞了。”邵瑾問道。

    “會。”邵勳點了點頭旋又笑道:“但你這輩子應該看不到了。”

    “竟如此之肥?”邵瑾震驚了。

    邵勳大笑,道:“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肥力了,你以為呢?三皇五帝時,中原的地也很肥,現在卻不如遼東了,隻能時時養護。”

    “原來如此。”邵瑾點了點頭,道:“這便是父親找尋黑麥的原因?”

    “是,也不是。”邵勳說道:“在遼東種地,也不一定就要黑麥,但黑麥更抗寒,不易被寒風、大雪摧壞卻也是真的。如果運氣不壞,春天種下稱,四個月後收,也能安安穩穩收下一季糧食。但你可知拓跋鮮卑卻霜之事?”

    “知道。 ”

    “問題就在於此了。”邵勳說道:“遼澤水汽不少,再來一場寒風,很容易就把今年的莊稼毀掉大半,還不如放牧呢。”

    邵勳記得後世遼國上京臨潢府位於今巴林左旗、克什克騰旗一帶,與錫林郭勒大草原僅隔著一道大鮮卑山。在遼澤退化之後,臨潢府很多土地淤積了出來,種

    植業非常興盛,主要農作物就是稱(糜子)。

    隻不過後來不知道是氣候變遷還是人為開發過度,遼澤退化後的很多土地變成了半沙漠,殊為可惜。

    “如果有黑麥,麻煩就少了許多。”邵勳說道:“今黑麥不多,待過幾年你就知道了。去歲焉支山、漁陽國、馬邑郡各種四畝黑麥,都是較為寒冷的山間河穀地,皆安然過冬,茁壯成長,五月時一畝收二斛。而在此之前,這三處地方的百姓從來不敢種任何越冬作物,你說此物好不好?”

    “若有此物,遼東大可占得。”邵瑾說道。

    “善。”邵勳笑道:“今後若中原土地不夠,百姓困苦,大可徙其前往遼東。這是阿爺留給你的禮物啊。”

    其實黑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頂過接下來的小冰期。

    等到隋唐暖期,渤海國甚至能在東北種水稻,不斷征服黑水靺鞨(女真先民)、室韋諸部(蒙古先民),以一個農牧混合國家打得這些遊牧部落狼奔豕突,稱為“海東盛國”,鼎盛時期人口三百萬,國祚近二百三十年。

    如今的高句麗差不多同樣性質,雖然屢次被慕容鮮卑擊敗,但慕容氏也沒能力滅掉這個國家。人家雖然種地,騎兵規模並不小,依托山地層層抗擊,步騎配合,倒也能堅持下去。

    父子二人又說了一會,很快便吃完了飯。

    邵勳來到了母親身旁,陪她說會話。

    “小蟲,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劉氏輕聲問道。

    “阿娘,事到如今,沒有什麽一定要我指揮的仗了,小兒輩已能破敵。”邵勳抓著母親的手,說道。

    劉氏放心地點了點頭,喃喃道:“阿娘知道時日不多了。你若出征在外,阿娘便是想見你一麵都難。”

    邵勳低下了頭,久久不語。

    “昨日侯三請了個僧人入宮講道,說佛家有轉世之說。”劉氏又道:“阿娘聽了很高興,卻不知道死後多久才

    能轉世。若能再看看兒孫一眼就好了。阿娘最掛念不下的就是你啊,大蟲走得早,這個家就靠你撐著了。”

    邵勳嗯了一聲,然後伸手把幾個兒子都喊過來,讓他們坐下。

    “孫兒們都長這麽大了,能幫著汝父分擔家業了。”劉氏輕輕擦了擦眼淚,然後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太子邵瑾的臉,道:“梁奴啊,你是嫡長子,以後要用心。你父很不容易,一個人創下這麽大的家業。他沒人可用的,隻能靠你們。我聽蔡小郎君說,曹家過於防備兄弟,所以丟了江山,司馬家兄弟不和,一樣丟了江山。怎麽做才對,我也不知道,聽你阿爺的就是了。一定要聽他的,他是邵家這麽多代人裏最有本事的。”

    “孫知道了。”邵瑾流下兩行眼淚。

    劉氏又看向邵裕,道:“虎頭……”

    “阿婆,我在呢。”虎頭蹲了下來,讓劉氏能摸到他的頭。

    “你身量最高,塊頭最大,是孫輩裏最能打的。”劉氏說道:“便是農家爭水、爭田,身強力壯之人都衝在最前麵。邵家宗族寥落,就這麽些人,這個江山還是要靠你們啊。三月裏我出了一次宮,汴水邊好多世家大族。他們的排場可不比我們邵家差多少啊。你父在時,他們不敢欺上門來,你父不在,可不敢想他們會做什麽事。”

    “早年東海有個塢堡,堡主收留了一幫外鄉人,後來生生被外鄉人奪去了家業,滿門子孫死絕。你最壯,將來可要為梁奴撐起這個家業啊,莫要讓外人欺負了。”

    “阿婆,我知道了。”虎頭低頭垂淚,抓住了劉氏的另一隻手。

    “念柳呢?”劉氏又問道。

    “阿婆。”邵勖走了過來,蹲在劉氏麵前。

    “諸孫兒之中,你最仁厚。”劉氏說道:“汝父讓你打理財計,就是看中你的本事。家無錢不行,國無錢也不行,你要幫梁奴啊。”

    “是。”邵勖應道,神色哀傷。

    “金刀、獾郎、春郎……”劉氏喃喃道:“難得今日孫兒們這麽齊,有些話不說怕是沒機會了。”

    金刀等人次第上前,神色淒然。

    劉氏————交代後,又輕輕撫摸著邵瑾的頭,道:“梁奴,一家人要齊心。他們都是你的兄弟都可以幫你,你也要善待他們,莫要爭鬥,讓外人撿了便宜。”

    邵瑾淚流滿麵,伸出一隻手,發誓道:“孫當著祖母的麵發誓,定友愛兄弟,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小蟲。”劉氏又看向邵勳。

    “阿娘。 ”

    “今後梁奴若犯了錯,你不要怪他,不許責備他,要好好教他。”劉氏說道。

    “好。”邵勳應道。

    “你要說話算話。”劉氏用希冀的目光看著兒子,說道。

    “兒說話算話。”邵勳點頭應允道。

    劉氏笑了,仿佛放下了一樁心事般,解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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