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衣袍的真人邁步而來,笑道:
“昭景道友,來得正巧!”
李曦明笑著點了點頭,目光在身邊的女子上掃了一眼,道:
“常聞貴道持陰陽均平之正,修牡牝擬合之仙,如今一瞧,果不其然!”
眼前含笑而來的真人赫然是曲巳山的廖落,這真人聽了他這話,知道他是指這些女修多修牝爐,便笑道:
“我曲巳傳承本就對牡牝二道有些研究,古代更有陰陽互補的大道,後來又添了尹家身上昭元仙府的傳承—————『明陽』嘛,真人想必也是有所了解的。”
李曦明不好應他,隻幹笑了兩聲,廖落搖頭笑道:
“真人要是早些年來,山中的風氣還要赤裸得多,近年來靜怡一脈分山,況雨自小去了衡祝, 山裏的人不多,我又修了『合水』…這股風氣就淡了。”
李曦明點點頭,轉移起話題,道:
“那寶塔……”
李曦明早早與李周巍商量好了俗務,讓郭南杌
把東西帶出來交給廖落,如今時間也過了近一年,得到的消息,自己也有盤算,這才特地來一次。
廖落聽了他這話,麵帶笑意,隨口道:
“來人!”
便見一連上來好幾個侍女,人人手中捧著盤子,上來就是白玉墊著一石,有二指大小,天光充斥,火焰夾雜,衝得雲氣橘紅。
【明方天石】。
這一枚【明方天石】比李曦明突破時用的那一枚要大一倍左右,放在玉上色彩紛呈,讓他微微動容。
隻是細細一看,便發覺這一枚【明方天石】有些不同,其上光焰灼灼,隱約有離火跳動,這位廖落真人則正色道:
“那寶塔用料不菲,用得是【明方天石】與【重明金精】,我已將之取出,隻是兩樣靈物已經完全混一,如要加之分離,還要找『全丹』修士。”
李曦明點頭讚了一聲,道:
“道友好本事!”
李曦明找上廖落真人並不是沒有緣故,此人煉器,又修行『合水』,聚合收攏是一等一的,短短一年時間,廖落連自己修行都沒耽擱,立刻就將此事辦妥了。
而李曦明也用不著找什麽修士分離,兩樣靈物混一對自家來說無傷大雅,隻笑著點頭,並未多問。
按照曲巳山上的規矩,除去器物煉化的應得報酬以外,紫府以下、添加不足一成紫府靈資靈物都
是交給山上收取的————和他李曦明煉丹昧下丹藥一個模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人家本就沒有收取李曦明報酬,這些邊角料他自然不會去討回。
廖落便擺了擺手,領他站到一旁的金台上,正中有一拳頭大小的孔洞,通向地底,內裏火焰熊熊,隱約有一金胚,長如手臂,有指粗細,廖落道:
“道友說過時間緊急,廣蟬那一把離火之槍,我是請了南杌一同煉化,打算化去此中大部分雜質和全部釋法,成這一胚,可以按照道友的想法來重鑄,隻是材料混一,原本在槍頭的【天陽彩銅】已經混入全身,適合做些通體渾一的靈器!”
“估摸著時間,年尾就能完工!”
李曦明不曾想到他神速至此,心中大喜,明白是對方整個道統都忙著這件事了,答道:
“這……多謝真人了!”
他心中是存著想法,要及時把這東西打造成李絳遷的靈器,而靈器打造時間久得可怕,李曦明可不想李絳遷出關以後也要等上十幾年!
而有這一胚,不知能節約多少時間。
這真人隻笑,答道:
“我這裏都是些雕蟲小技,大真人才是仙家本事,你把那牝水寶貝送至此處,如今不過一百六十日,等到三百日,便諸法化解,道道分離,換了新生了!”
“嗯?”
李曦明聽了這話,眼中頓時生出喜色來:
“我聽聞那牝水琉璃寶座已經混一,到了無法根除的地步,沒想到落到大真人手裏,將其中種種
靈物取出,還用不了一年!”
廖落掃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
“大真人的本事,當世少有!哪怕是當年師祖在世,也稱過他的煉器之術已經出神入化!”
定陽子如今在漆澤,不好見麵,李曦明特地親自過來一趟,本就是為了煉器,哪裏聽不出這話?鄭重地將那混一了離火的【明方天石】推出來,道:
“還請老真人……為我家煉製一器!”
李氏手中的靈資靈物不少,可支配的卻不多,紫府靈物雖然有四道, 『上儀』的一道未有用途,先用來采氣, 【伏掠金】與【長越執變金】用來施法,而【六相儀色】又要留給李闕宛,手上擠一擠還是有可以用的。
而靈資則寬裕得很,托了鎮濤府的福,這些年來的【頸下羽】幾乎補上了絕大部分用度的缺口,使得靈資可以一點點積累下來,除去【聽魂桑木】不好計算, 【赤光離珀】兩份是留給李絳遷的,也不好動用。
餘下【頸下羽】兩枚, 【心味煞】、 【滄州鱗】各一道, 【尚饗銀】、 【晚穗金枝】、 【綢繆心冰】各一份,加上新得的【夜闍靈草】和壓箱底的【蜮心甲】已有九道。
‘完全夠一道靈器了!’
李曦明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別物,乃是李絳遷的靈甲!
李絳遷沒有什麽特別喜好的兵器,有【重火兩明儀】在,可謂是攻伐自保兩不誤,如若有一離火甲衣,再受一青籙,凝聚神通,拉出去就是能拖住三神通的尋常戰力!
‘更何況還有一金胚……’
這金胚,李曦明卻想著自家魏王,李周巍那一句‘用得比我還好’雖然隻是調侃,他卻放在了心上:
“好歹也是威震北方的人物了,還拿著靈胚鬥法,實在不合適。”
於是將所求一提,這位廖落真人立刻仔細思考起來,卻搖了搖頭,問道:
“金胚…既然是為了魏王而打造,豈能僅僅以廣蟬殘器成就?恐有失尊位,當以金胚為骨, 【明方天石】與【重明金精】混一為刃,讓我家大真人親自出手,打造一兵,才能與那些人手中的靈寶抗衡!”
李曦明聽了這話,有所醒悟,眼中暗暗生光:
‘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是這兩樣東西混一,恐怕直追當年魏帝轉世的楚逸!’
遂喜道:
“道友所言甚是!煩請盡力而為,填補其中的靈資若是有缺,還望能換取一二!”
廖落正色道:
“這是我應盡之職,山中明陽、離火靈資不少,大真人手上更多,交給我等即可!”
李曦明連連點頭,他如今有以【頸下羽】提取靈水的意思,故而並未動用,在廖落再三的推辭聲中,將【夜闍靈草】、 【綢繆心冰】留下。
他並不打算在海外久待,很快起身告辭,臨走之前卻忍不住多問一句:
“那牝水琉璃寶塔倘若煉化……能得何等靈物?”
真人道:
“至少一牝水、一金物。”
‘牝水與金物??’
李曦明遁入太虛,思量開來:
‘看來隻能給闕宛了, 『全丹』多施法,如果是能把【六相儀色】用上,給她煉一術劍正好,也好,省得絳遷得了靈寶,她手裏卻空空。’
他把事情安排妥當,心中思慮了一陣,卻有些不安:
‘曲巳山算是同盟,也算是互助,這樣一來卻淨占了別人的便宜,不是為盟之道,更不是立身的道理,指不準還要受人情之累。’
他思來想去,歎上一聲:
‘隻能今後想法子彌補了!’
……
望月湖一向清澈的湖麵滿是昏沉,碎冰激烈地碰撞著,發出支離破碎的響聲,淡淡的紅色孕育在水波之中,如同蕩開了血紅色的絲綢,在暗沉沉的風雨中顯得格外平靜。
紫金玄柱沉在湖裏,斷裂的截麵崎嶇不平,堆了些碎冰,滿是光輝。
滿山盡是屍首。
湖麵之上天雷滾滾,陰雲密布,危險的氣息撲麵而來,朱裙女子站在沉鬱的彩光之中,一言不發。
她姣好的麵容上隱約有血跡,雪白的纖手隻緊緊握著那一柄術法玄劍,目光冰冷,在滾滾的天雷之聲中立在雲端。
“轟隆!”
沉沉的雲霧中隱約顯露出一道暗影,一位中年道人立在天際,此人劍眉星目,寬臉厚肩,一身白黃道袍,神色自若,靜靜地望著下方的女子。
“玄諳大人真是好神通,哪怕已無餘力,仍要壓著仙器放一縷司天下來,叫諸位大人誤判祂的狀態,掙紮至今,叫我北方損失慘重……”
‘李闕宛……’
道士目光平靜,卻充滿了殺機,語氣帶笑:
“三神通————也算有本事了,若非生在帝王家,也是求金的人物,可惜。”
隨著他的話語,天地中的風都一通往南刮去,卷得女子紅裙飄飄,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掩埋著深深的憎恨,朱唇微啟:
“仙山奉隱修道,不染紅塵,姚大人下山治榭,又破我宋境,豈非?太不講道理了??”
中年道士上前一步,信手從雲層中抽出神槍來,一柄又一柄的雲扇開始在他的身後匯聚,晃動的金鐵之聲再次響起,他輕撫長槍,低著目光,淡淡地道:
“自從魏王斬了玄樓,這事就不是紅塵事,我與帝族之間也沒有道理可言了。”
李闕宛仍不肯後退半步,隻靜靜盯著長鋒,看著靈寶一點一點明亮,這道士笑起來,答道:
“至於山上,貫夷自然會給一個交代,大不了…這顆頭顱送給陰司,換它們個成全。”
姚貫夷神通圓滿的光輝如同一輪明月,照耀大地,他眉宇之中閃過一絲笑意,袖口中明晃晃的鋒刃收了回去,瞳孔中的訝異消失,道:
“原來是【不傷石】, 『全丹』補足,本不懼水火,看來哪怕素君折在合水中,後世新傷,這靈寶依舊厲害。”
雲中的女子雖然毫發無傷,可神色更凝重了,甚至有幾分隱約的絕望,手中的神通照耀,彩光輪轉。
“轟隆!”
天地中的雷霆與暴雨一同響徹,一重重的紫雷再度淹沒大地,孤零零矗立在地麵的那幾根玄柱跟著倒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洲上的人影已經很稀少,不知過了多久,倒塌的廢墟之中,身著銅甲的男子勉強站起身來,崩裂破碎的眼睛順著眼頰滑落,空洞的眼眶呆呆望了望天際。
“咚! ”
女子已然跪坐在雲端,那把屬於她的玄劍已經到了道人手裏。
“噗……”
繪滿朱色符文、用於施法的玄劍貫穿而入,在男人輕輕彈指之間已經飛射而出,穿過女子的胸膛,從她身後的羽衣之中破出,照出一片彩光。
“唔………”
粘稠如汞般的血液順著劍鋒湧動了一下,仍然頑強地想縮回她的身體,李闕宛雙唇蒼白,顫抖了一陣,卻有驚天動地的尖嘯之聲響起!
“嗷—————”
響亮的雀鳴之聲僅僅顯露了一瞬,立刻在雷霆中顯得低迷了,一隻紅白二色的玄鳥衝天而起,卻隻讓那道人微微點頭:
“到底是『全丹』。”
隻見他一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木甕來,輕擲入空中,霎時間玄妙勾結,狂風大作,將那一隻意圖遁隱而去的玄鳥攝住,使之怎樣掙紮都難以逃脫!
反倒是見了這甕,雀鳴之聲更加淒厲絕望了。
“咚!”
滾滾的清靈之氣伴隨著銀光傾瀉而下,從一片廢墟中湧現而出,銀袍青年踏破太虛,在滿地的血肉中站穩了身形,目之所及,已經沒有站立之人。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麽快……’
最恐怖的事情發生在麵前,讓他目光無限惶恐與呆滯。
‘魏王……明明才到了魏都…為什麽?’
李氏的嫡係與修士幾乎都戰死在岸邊,在州裏的都是些老人孩子,豈能扛得住玄雷?
‘怎麽可能……明明在魏王隕落後還撐了好多年的…怎麽可能?’
李遂寧呆呆地跪坐下去,淚眼模糊地望著地麵,突然望見了個熟悉的麵孔。
杜老頭。
他似乎是從高處墜下,麵孔血肉模糊,卻又因為天氣寒冷,上翻的眼珠半凍在眼眶裏,半軟半硬,李遂寧想伸手卻又縮回,不敢去看,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
一片黑暗之中,雷霆照亮大地,山頂上正站著一身盔甲破碎的男人,滿身傷痕,目光平靜。
‘是丁威鋥……’
丁威鋥似乎想要咆哮,喉嚨中前赴後繼的血液卻讓他咳嗽不止,仿佛是牽動了天地的契機,醞釀在滾滾烏雲中的怒意中有了傾瀉之所,一道銀色的雷光立刻落下!
“轟隆!”
雄壯男子沒能吭出半點聲響,一身上下的皮肉瞬間炸開,森森的白骨也化為碎片,如同山崩般嘩啦啦的散落下來,滾落在廢墟裏,塗的四處嫣紅。
那一顆燒焦的頭骨則順著台階墜下,砸在破碎的玉石中,聲音清脆,又滾在燒焦的殘木裏,咚咚作響,最後咕嚕嚕地滾落在血肉之中,顯得綿軟無聲,一直滾到跪坐在地的銀袍男子麵前。
銀袍男子失神地望著,耳邊盡是雷霆之聲,轟隆隆地充斥著他的腦海,一切聲音都聽不到了,麵上傳來冰冷的雨水拍打之感,法力營造的雨水難以凍結,卻有更加刺骨的冰寒感。
他的神妙勾連洞天,此刻仍能起身逃遁,可他也知道,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這青年模樣的男子低著頭,跪在滿天大雨之中,呆呆地盯著那焦黑的頭顱。
“啪嗒。”
玄靴踩在血肉之中的聲音分外明顯,那一雙金白色的靴子停在麵前,男人低垂著頭,一動不動,良久才聽到道士的聲音:
“李遂寧。”
他這才有了一點反應,聲音低且沙啞:
“為什麽。”
道士抬起手來,輕輕平攤,天空中的天養甕立刻落下,墜進他手裏,這甕裏仿佛關了什麽凶猛之
物,激烈的晃動著。
隨著靈寶的晃動,種種汞水伴隨著朱砂也在開始周圍浮現,男人笑了一聲,答道:
“為什麽?自然是你們的本事太大了,以至於動用我。”
李遂寧抬了抬下巴,目光中竟然隻剩下平靜了,低聲道:
“姚大人,殺至湖上,大作殺伐,置宋帝於何地?”
這道士隨意地將靈寶丟進袖子裏,所有的異象便消失了,他靜靜地注視著天空,神色像是感慨,又像是惋惜:
“魏王與楊沉勾結的事情,本無人放在心上,他們的道畢竟不同,可如今嘛,也算是成全他們兩個了。”
李遂寧神色漸沉,呆呆地順著對方的目光轉過頭去,滾滾的水火正從南方升起,深沉的黑暗下是一點衝天而起的白氣,飄搖不止。
‘南證真炁。’
他隻覺得渾身發寒,難以理解:
‘宋帝證道了?這個時候?為什麽?憑什麽?’
‘早了……都早了……他們怎會如此……難道他們想證就證麽!’
他腦海中的念頭仿佛被雷霆粉碎,有些張惶地重新轉過頭,望向北方天空,終於在沉重的烏雲庇護下看到了一點墜落而下的金光,飄搖如夕陽,隱隱約約掩蓋在遙遠的天際間。
‘北證明陽。
李遂寧一下閉起雙目,淌出淚來,隻覺得一股熱意沸騰在胸腹之間,他終於克製不住悲哀,泣道:
“我們隻是要求一條活路,你們要魏王求金,他已經到了魏都……”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這一刻都等不得!”
“轟隆!”
閃爍的雷光照亮了麵孔,暴雨越發凶猛,天空之中的雷霆不斷遊走,貪婪地注視著大地,道衣男子將長槍立起來,駐在血水之中,靜靜地注視著他:
“事情已經做絕了,李遂寧。”
狂暴的雨使得血水蕩漾出一片片起伏,湍急地流動起來,卻在撞上金靴時自行分開,留出一片幹淨的地界,姚貫夷輕聲道:
“明陽墜落,帝權不興,固然是大人所願,可山中豈隻一位大人?誰底下沒有個門生愛徒?某些人看來,自然是魏王證金隕落最好。”
“我固不願自毀前程,可玄樓之仇,不可不報倒是也遂了他們的意。”
李遂寧沙啞地道:
“那陰司呢?宋帝呢?”
姚貫夷笑了一聲,並不答他,沉默地徘徊起來,似乎不想回答,可見他族滅人亡,死期將至,出於憐憫或是尊敬,姚貫夷終於躊躇著開了口:
“李遂寧,什麽是正性止淫?”
李遂寧跪在暴雨之中,雙目注血地望著他。
姚貫夷同樣注視著他,淡淡地道:
“正者,保恒興王,整也治也,糾也定也,為正尊也,淫者,平地邪出,為奸為縱,為欲為亂,為僭越也。”
“弑君,為正或是為淫?”
“正性…是魏王,還是魏帝?”
李遂寧那雙眉毛驟然揚起,兩頰落下血淚來,恨聲道:
“既然如此,何必作偽!楊沉無諾,豈敢稱真!”
姚貫夷久久不語,淡淡地道:
“王能黜帝,則為持正誅暴君,弑君而隕,自是偏淫受天伏,成為正王,敗為淫寇,自古皆然,宋帝自信,也信魏王能成,他自然不偽。”
李遂寧沙啞地道:
“所以你們就是要魏王不成,殺衛懸因也好,斬燕太子也罷,是借口,是魏王氣象太足了,才不得不提前圍困他,叫他在國破亂軍之中求金,又立刻誅殺宗室,損他氣象。”
姚貫夷轉過頭去,道:
“不止,這事情…我不是主導者。”
李遂寧卻不在乎了,他望著無邊的黑色,靜靜地道:
“哪怕你們及時補救,魏王如若不能得位,宋帝支持他的事情,終究是抹不去的。”
姚貫夷在雨中站了一會兒,嘴角慢慢勾起,重新將長槍舉起,在掌間掂量了一下,笑起來:
“李遂寧,你錯了…你也好,魏王也罷,都是當局者迷。”
“你站在這江南,往北看那七相與世家,何其愚蠢!明明知道山上一定會讓魏王求金,無非成與不成的區別,卻總以為能取得命數,前仆後繼最後一片血海……”
“可站在北方看你這江南也是一個模樣。”
“你覺得陰司一定要楊沉求真,求著他登位?你覺得陰司沒有他楊沒就什麽也幹不成?這想法…是同北方那些覺得落霞真的不管魏王的和尚是一個模樣!”
“李遂寧,你錯了!”
明亮的雷霆再次照亮了夜空,姚貫夷的眉宇間盡是自嘲,那把槍已經掉轉方向,順著他的手臂指向地上的少年:
“大人物的謀劃,怎麽能把關鍵交在下修手裏!”
他淡淡地開口,口中的話語卻如同一縷陰風,恐怖且幽深:
“楊浞就是魏王,陰司手底下的魏王。”
“祂們要他求,卻不一定要他成,落霞把魏王看作手段,陰司又高看楊沒多少!隻要他求了金,這事情就妥了。”
李遂寧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望著道士,緩緩低下頭來,那一柄長槍正從他的胸膛穿過,釘在身後的血水之中,一股強烈的空虛感隨之傳來。
“噗。 ”
他性命寄於洞天,本有無數本事可以逃生,可在這位神通圓滿的大真人麵前皆是空談, 『司天』的神通法力一點一點隨著靈寶的抽出而消逝,銀袍男子大口大口吐出幻彩。
這些色彩化作顛亂一團的星光,鬥轉星移,穿梭太虛,跳動漂浮,升降不止,參次在血水暴雨之間,很快消散如煙,他的身形如風一般飄飛了,姚貫夷則靜靜地立在暴雨裏,出神地盯著地麵。
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李遂寧的頭慢慢垂下,暴雨越來越恐怖,夾雜著雪與冰,膝下的骨與血漸漸淹沒在奔走的洪流中。
一時間太虛震動,有亮盈盈的東西閃爍,巨大如蛋殼般的光幕浮現在這殘破的洲島上,仿佛有一道世外桃源正在墜落。
“轟隆!”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忽冷忽熱,滾滾的氣浪之中方有一點點彩光流淌而出,中年人站在滾滾流淌的血水之中,一言不發,腰間的六把小短劍搖搖晃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那雙鳳眼柔和地盯著腳底的血水,眼看著奔流之水席卷著細碎的冰一直蜿蜒到黑暗深處,靠近岸邊的水波暗紅,晶瑩碰撞,遠處的卻仍有青色,一如沉在夕陽之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這位落霞的大真人低了低眉,低落地道:
“今日正是立春,你啊你…倒是會挑日子。”
姚貫夷似乎明白他在說什麽,笑起來,道:
“既然是師兄開的玉口,貫夷豈能辜負?”
薛殃卻沒有笑容,靜靜站在此處,背對著姚貫夷,他沒有半點喜悅,而是懷揣著更大的悲哀和不解,這不解讓他長久地沉默下去,難以張口。
姚貫夷則丟了手中玄槍,解下身上衣袍,將自己仙冠摘下來,披頭散發,麵上露出幾分灑脫之色。
他笑道:
“師兄這是……清理門戶來了! ”
……
洞府之中極為幽靜,白玉般的案台上光彩依稀,厚厚的羊皮地圖上落了一層灰,那條大江的筆墨濃重,蜿蜒騰飛,色彩明媚。
依靠著主位而眠的少年如陷夢魘,微微顫動著,眉心處的銀色光彩交疊閃爍,如同呼吸般急速顫動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他霎時睜開雙眼。
“噗!”
李遂寧吐出一口鮮血來,噴在側旁的地麵上,這血液卻沒有半點腥紅,如同固體般彈射著,閃出一片亮盈盈的細弱銀花,他目光冰冷,直勾勾盯著地麵,麵色迅速變得青白。
“咳咳咳……”
胸口那股貫穿的、死亡般的窒息感仍然縈繞不去,李遂寧瞳孔之中迅速充血,單手支在地麵上,另一隻手捂住額頭,眼前天旋地轉,一片迷彩。
不知過了多久,這少年才長長吐出口氣來,神色迷茫地環視一圈,那股劇烈的疼痛感仍然徘徊在腦海,卻不能阻止他眼眸中升起的駭意。
他呆呆坐了一陣,難以置信地迅速翻過身來,看向背後的主位。
這一眼看完,少年開始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起初細如蚊蠅很快一點點大起來,他笑得前仰後俯,笑得雙眼通紅,笑得淚流滿麵,他毫不顧形象地倒在地上,麵色青白,卻仍止不住笑。
‘姚貫夷···原來如此···姚貫夷···原來是這個緣故!
‘原來————你們一直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李遂寧恍若隔世地站起身來,依依不舍地環視了一圈,確信自己的性命仍然寄托在身上,那一道【天司雷邸】仍停留在他氣海之中。
一股又一股的眩暈感不斷襲上升陽,他久久不能言語,很快重新跪坐在地, 閉起雙目。
良久,李遂寧抹去眼角的兩行淚,神色再次果斷起來,伸出兩指,撚起地麵上血液所化的一抹銀粉。
‘這是『司天』神妙所化。’
李遂寧上一世已經超越築基,有了截然不同的道行和體驗,結合腦海處鑽心的疼和升陽強烈的眩暈感,隻看了一眼,升起一絲明悟。
‘這是【天素】的代價…我性命多半————已有折損。’
可他毫不在意,仿佛撣去一點香灰般將指尖的銀輝散去了,李遂寧重新站起身來,推開洞府,月色正皎潔,一片清輝,一股寒意撲麵來。
他急匆匆跨過台階,將靠著台階的老人拉起來,低聲道:
“過去多久了?”
老人‘哎呀’一聲,道:
“寧哥兒總算出關了,好些人來問過…都說…都……”
李遂寧驟然對上他的麵孔,眼中卻浮現出那血
淋淋的畫麵,如同餓狼一般撲過來,讓他狼狽地轉過頭去,麵色一陣青白。
杜老頭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口中的話還沒說完,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連忙改了口,道:
“寧哥兒…今個————是修武十一年,元月才過三日……你…已經閉關了一年了!”
李遂寧閉起雙眼,把眼眶裏的淚逼回去,沙啞地道:
“立春?”
“是立春。”
他壓住心底的恨懼,夢魘似地喃喃道:
“湖裏凍上了?”
“回哥兒…這兩年寒氣走得晚,都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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