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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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傾奇者

    「阿姆,我回來了。」

    彌生將剩飯剩菜端進側屋,這裏格局和主屋一樣,隻是麵積稍小一些,土座也沒有主屋那麽乾淨整潔和精致。這裏其實才是次九郎一家主要生活的地方,主屋更多是用來招侍主家家臣以及各地往來的大人物,不然至少土間會像這裏一樣擺一架柱地式紡車。

    屋裏沒點油燈,隻火塘升著火,彌生的母親阿平正坐在旁邊借火光挑撿稗子——水稻稗,放在現代就是一種水田雜草,種子呈黑色丶紫青色,可食用,就是口感不佳,吃多了也容易引起消化不良,拉不出那什麽,很痛苦。

    中古世代的曰本農民雖然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種植水稻,但他們本身幾乎是不吃大米的,大米主要用來交年貢丶支付牛米丶息米以及換錢購買鹽丶鐵器丶陶器之類生活必須品,日常飲食則以蕎麥丶各種豆子丶蘿卜蕪菁丶野菜丶乾果,再混合上米糠丶稗子為主。

    少數地區也會種植小麥和小米,但因氣候丶種子丶相關農業技術等原因,種植範圍並不大,產量也不佳。

    阿平手上在搓稗子,其實在出神,聽到女兒的聲音驚醒過來,連忙起身去迎,還關心地問道:「貴人還好嗎?」

    「一切都好。」彌生答著話望向黑乎乎的土座,「父親呢?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沒再發熱,一直在睡,應該能很快好起來。」阿平語氣欣慰的說著話,也望了黑乎乎的土座一眼,那裏她丈夫蓋著衣服睡得正熟,大概算是脫離危險了。

    「那就好,那就好。」彌生長長鬆了一口氣,要是她父親病逝,家裏隻剩下他們母女二人,生活轉眼之間就會大變——她母親應該會再嫁,她大概會被送到城裏的鯨屋去當侍女丶陪酒女,除非繼父願意多養一個人。

    而通常來說,放在日本中古世代的農村,很少有繼父會有願意這樣做,畢竟就算喂養大了也當不成勞力,嫁出去也收不到彩禮,純虧本。

    彌生心情輕鬆之餘,趕緊把剩飯舉起來,向母親興奮說道:「阿姆,野原大人剩下好多飯,你吃一點吧!」

    「怎麽剩下這麽多?!」阿平吃了一驚,玄米飯隻吃了小半,魚隻魚肚上的肉沒了,昆布蘿卜湯和醬幾乎沒怎麽動過。

    她又開始擔憂起來,「是嫌棄飯菜太過簡陋嗎?」

    彌生趕緊安慰她:「不是的,阿姆,野原大人一直很溫和,沒有生氣。」

    「沒生氣就好,沒生氣就好。」阿平放心了一點,但還是有些憂愁。主要是藥錢的問題,她親眼見到丈夫病得快要死了,隻是服了一點點藥,轉眼就好了起來,想來藥肯定非常珍貴,那萬一原野問她索要藥錢,她可能把全家賣掉也支付不起。

    至於她沒說過要買……

    武士講道理,那還是武士嗎?誰見過同庶民講道理的貴人?

    她要賴帳,原野這種「高貴的武士」都不用幹什麽,隻要給荒子城寫封信討公道,再四處叫喚幾聲罵幾聲,荒子城就算為名聲考慮,也絕對會把他們全家都交出去——他們一家人無足輕重,吃藥付錢更是天經地義,沒人會替他們說話。

    所以,現在她也就隻能寄希望原野心情夠好,能善心大發,不提藥錢的事兒了。

    彌生雖然早熟,但年紀畢竟還小,也和原野一起閑聊過,聊得還挺愉快,覺得他不是心性苛刻之人,沒她母親想得這麽多,再次舉了舉剩飯,高興道:「阿姆,你吃一些吧!」

    中古世代的曰本農夫丶家子郎黨,包括一些下級武士,通常一天隻吃兩頓飯,也就是隻吃早飯和午飯,因為上午和下午都要進行體力勞動,不吃飯就沒力氣幹活,不吃不行,但晚上沒什麽事做,餓了可以忍著,睡著就不餓了,晚飯也就沒必要吃。

    男人都這樣了,女人和孩子更不用提,口糧隻會比男人更少,甚至壯勞力吃完之前,女人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摸不到飯碗。

    那對彌生來說,晚飯和玄米飯都是難得的享受,之前原野分晚飯給她吃,還是正經的玄米飯,還有魚丶蛋丶醬和昆布,她是強忍著才沒大口吞咽,就是想省下來分給自己母親一口。

    阿平猶豫了一下,接過剩飯但沒吃,轉身放了起來,「不了,留著給你父親吧,他現在需要養身體。」

    彌生舔了舔嘴唇,她其實依舊饑餓,但也知道這個家沒了老爹就要倒(隻有男人能佃田,古代女人耕種效率非常低,種田時也很難抵禦野生動物襲擾,盜賊來搶劫更是隻能逃跑),沒繼續說什麽。

    阿平放好東西,拉著女兒在火塘邊坐下取暖,搓著她的小手問道:「剛才你叫他野原大人?」

    「是的。」彌生答道,「野原三郎家遠大人,另一位大人一直沒醒,叫什麽不清楚。」

    「野原家嗎?」阿平皺眉沉思片刻,沒記起哪位大人物的家名是野原,但轉念之間也不再強行回憶,畢竟隻要知道他身份高貴就可以了,公卿武士那些事對庶民來說,是永遠搞不清楚的。

    她轉而問道:「別的呢?」

    彌生想了想說道:「他們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對尾張國不太熟悉。」

    理論上,有同伴在深山中受重傷,最有生存性的策略是扔下同伴馬上離開,不然僅憑白白消耗的體力,也能讓一般人一起赴死。

    阿平心裏思索著又望向女兒,以目光繼續詢問。

    彌生又想了想,搖頭道:「別的就沒什麽了,野原大人的衣物很不錯,非常光滑也非常厚實,摸著就很舒服很暖和,而且上麵還有金子做成的線和小飾物,非常精致漂亮。」

    其實是銅合金拉鏈和鈕扣,她不認識。

    「可能是明國絲綢吧?」阿平隨口猜測了一句。

    她聽說過前田利春有一條絲綢腰帶,據說十分華麗,日光下有光澤,能微微反光,隻是她這個粗傭也沒見過,想來料子該和原野的衣服一樣——細密到有光澤,還可以微微反光的布料,她也就隻能想到明國華麗的絲綢了。

    彌生悠然神往,她也好想有一件那樣漂亮又暖和的衣服,哪怕少活幾年都可以,忍不住喃喃道:「就是樣式不太好,太怪了,有些可惜。」

    阿平不以為意:「野原大人應該是一位傾奇者,衣著打扮奇怪一點沒什麽。」

    「傾奇者?」彌生聽到一個新詞,一時十分好奇。

    阿平做為在武士家工作過的前任粗傭,也算有點見識,一直很注意培養女兒的見聞丶舉止和言談,希望將來可以有機會將她也送去荒子城工作,能嫁在當地最好,畢竟曰本農家生活真的太苦了,困守日比津村,嫁個農夫,估計一輩子都要忍饑挨餓——她還算是好的,至少嫁了一位「低級奉行(奉上命行動的人)」,一位負責管理農村勞役的「奉役夫」,已經算全村女性羨慕的對象,日常偶爾能吃飽,單純的農婦更慘,真的常年餓肚子,個個都皮包骨頭。

    她很耐心的向女兒傳授知識:「傾奇者就是言行舉止丶服飾禮儀都超乎常人的人,一般打扮越怪,身份就越高貴。你以後一定要注意這一點,不要衝撞了這些貴人,他們通常脾氣都不太好。」

    她所說的「傾奇者」是由「婆娑羅」這類人發展而來的。

    「婆娑羅」這個詞原指藥師如來座下十二神將中的一位,容貌怪異,衣裝奢華,後來在曰本南北朝時期,這個詞被引申開來,代指那些過分奢侈的服飾丶行為以及人。

    比如《建武式目》中就有記載:近日號婆娑羅者,專好奢侈。綾羅綢緞丶精工銀劍,煞是紮眼,可謂癲狂者也。

    所以,都癲狂了,能是什麽好人?

    這些人往往秉持著「眾人皆濁我獨清」的理念,要「盡婆娑羅之風流」,要「與眾不同」,要「彰顯個人之灑脫」,衣飾唯恐不精美,甲胄唯恐不顯眼,行為唯恐不怪誕。

    具體包括穿衣隻穿一半(半祼且不一定是裸上半身)丶擁有各種古怪發型丶製造鑲金嵌銀的刀劍丶在具足(鎧甲)上描繪圖騰符咒丶在兜(頭盔)上安裝月牙丶牛角丶虎牙丶光輪丶花樹之類的奇葩裝飾物,乃至以作弄高官丶火燒楓林丶朝寺廟扔糞丶騎馬高舉整棵花樹遊街等怪異行為取樂。

    一度,曰本京都風氣極致癲狂,不如此便無法出名,沒名氣就沒官可做,沒官可做就無法到地方上當守護代,不到地方上當守護代就無法橫徵暴斂,不橫徵暴斂就無法發家致富。

    而等到了室町幕府末期,「婆娑羅之風流」越演越烈,成為「傾奇時尚」。

    比如,具足樣式越來越怪,添加了許多無用的裝飾品,羽織丶母衣色彩更加鮮豔,出現了「水玉色薄紗陣羽織」之類半透明,不知道該不該算軍服的東西,甚至兜上出現了高達兩米丶紙糊刷銀漆丶形如月牙的前立。

    頭盔比人還高,這已經不能用怪來形容了。

    發型也是如此,光頭丶衝天炮丶反月代頭,也就是隻有前額有頭發,其他地方全剃了的發型,等等等等,同樣群魔亂舞,怪得很。

    社會風氣也是如此,比如有出雲神社的巫女阿國,為賺錢重修神社,以「念佛踴(一種念經祈福的宗教舞蹈)」為基礎,加入故事情節,女扮男裝並收留大批遊女(類似曰本後世的販春女)進行表演賺錢,以作風大膽豔麗而著稱——這在室町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傳統禮教接受不了,阿國會被第一時間砍頭,而不是受到廣泛歡迎。

    阿國後來甚至成為曰本歌舞伎的開山祖師,隻是歌舞伎的發展過程曲折了些:

    「遊女歌舞伎」因涉及公共場合大規模搞H色(巫女阿國表演還算正經,宗教氛圍很濃,主攻高端市場,遊女們則以講述故事為名,在市町舞台上大脫衣服,女女之間模擬夫妻生活)以及私下有組織賣Y,引發無數治安問題,鬧出了不少人命,被禁了。

    隨後被迫改成「若眾歌舞伎」,以少年男扮女裝進行表演,結果少年眉清目秀,女裝後別有風味,比一般女子還誘人,引起大規模搞基,以及和留在後方的武士家屬大範圍通J,犯了眾怒,又被禁了。

    最後隻能換成「野郎歌舞伎」,隻準用成年男子為演員,再戴上麵具,強調演技而忽視演員本身,這才發展成曰本現代的歌舞伎表演。

    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曰本戰國時代民間生活是相當混亂丶離奇且開放的,原野穿著登山衣登山靴,一頭短發,這些根本不算事兒,再怪能有紮著一頭小辮丶光著腚騎著馬扛著一棵樹怪?

    阿平給彌生大概講了講她聽來的一些「傾奇者」故事,她女兒沒見過,她以前在荒子城是見過幾個的,印象極為深刻。彌生聽得目瞪口呆,瞳孔放大,小小心靈大受震撼,沒想到原野這麽一個看起來挺溫和挺可親的貴人,內心竟然是個瘋子,竟然有臆症,難怪他動不動就發呆。

    等阿平講到口乾舌燥,覺得差不多也算是提高了女兒的見識,夜色也深了,就催她去休息:「好了,不多說了,你先去睡一會兒,今天夜裏我們輪流守夜。」

    彌生意猶未盡,還想聽這種怪異神奇的傾奇故事,但她為人很乖很聽話,老老實實應了一聲就去睡覺,留下阿平繼續在火塘邊慢慢挑稗子,守著漫漫長夜。

    沒辦法,家裏有貴人,為防貴人夜裏突然有什麽需要提什麽要求找不到人,從而引發狂怒,再導致他們家破產,她們之間最好有一個一直醒著。

    希望這兩位貴人能早點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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