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雨!”
“血河漲得好快!淹了好多田,今年水怎麽這麽大?”
“河神保佑……”
村民站在屋簷下,仰首天空,潮濕細密的雨絲消失不見,暴雨終於瓢潑而下,雷火在夜空裏穿行,崩碎積鬱的雲層。
靴子踏出水花,席紫羽捂著腦袋往屋裏躥。
雨水匯成手指粗的水流,在廣場蛇行,鞭子一樣抽打著地麵。
雷聲、笑聲、小孩的哭喊,天上地下,兩撥聲音匯到了一處,混著大幕般的雨聲,像走在草叢裏,忽然躥出的毒蛇。
“枉費心機空費力,雪消春水一場空……”梁渠垂下頭顱,盯住剪影,晦暗眸光,“天下無數英雄,無數勢力,為一枚水君位果爭個血流頭破,亂成一鍋粥,殊不知金丹仙人在九天。”
伍淩虛上下打量,狹長的鳳眼眯起。
“河神宗主,你不氣惱?”
費太宇撫須:“辛辛苦苦修行一生,到頭來,為一枚不存在的大位果丟失性命,不惱不怨,河神宗主,倒是有心性呐。”
“二位真人或有誤會,其一……”梁渠抬一抬鰭,神色冷靜,“修行至今,我之一身修為紮紮實實,哪怕今時到了地府,我靠一身本事,亦是短短數月內,成為二品宗門之主,而非今日因種彼岸花,為暴雨發愁的村民,這
便不是一場空。”
二人頷首。
“有理。”費太宇道,“魚宗主有其一,當有其二?”
“其二……”梁渠眉眼一抬,繼續言語,“我與蛟龍,無論為不為位果,恩恩怨怨,終有一場生死較量,今時今日,我身隕,而非蛟死,待走水後,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亦該是它,而非我。
既然今天已經隕落,再去不得人間,那水君位果即便存在,亦已和我無關,而如果不存在,一想那蛟龍在陽間,費盡千辛萬苦而不得,倒是有幾分暢快。”
梁渠邊說邊打量二人神情,觀察對他話語內容的反應。
確認對再去不得人間沒有異樣表情,心中稍鬆。
費太宇輕笑,手腕抖動,往冊頁上書寫小字:“倒是有幾分道理,我們二人,便當河神宗主說的是真話。”
“‘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肺腑之言。木已成舟,與其生出抱怨,浪費情緒,空耗精神,不如想一想,如何在陰間闖蕩,再有一番作為!此事還望二位大人,多多相助!”
“河神宗主如實相告,自然好說。”
“閣下能修行到六境,想來不是平白無故。”
“論境界、心性,遠不及二位真人。”
“好!好啊!”伍淩虛撫掌而笑,“今日一見,河神宗主果真是識時務者,俊傑也,實不相瞞,今日我們二位前來,主要便是想來看看,閣下是如何瞞過位果,進到血河界中的,關於這一點……宗主大魚有什麽想說的嗎?”
生生止住心髒的劇烈跳動。
梁渠開啟【時序】五倍速,大腦瘋狂運轉,宛若流星縱橫。
來了!
最要命的來了!
自己怎麽進來的?
怎麽解釋自己死之後,為黑帝垂目,變為【魚婦】,能隨意進出陰陽兩界?
他們是怎麽發現自己不是正常進入,是不是有某種驗證方法?自己又是什麽時候暴露出來的,莫非上次使者到來?
梁渠能斷定,伍淩虛和費太宇境界極高,不是什麽新晉武聖,自己打不過麵前兩人,甚至是其中任意一個,隻有逃,【水行千裏】不一定奏效,得是往陽間逃,跨世界的逃!
然而……
一旦逃跑,河神宗必將殃及池魚,自己也沒辦法再用正常途徑往上攀爬,甚至會暴露自己能穿梭陰陽的事實。
這樣還怎麽搜羅血寶?
前功盡棄!
天火宗似乎隻發現自己是“偷渡客”,但沒有發現他這個“偷渡客”能自由進出,甚至當“蛇頭”,把其它死人帶進來。
等等,其它死人?
梁渠食指一顫,有了主意,神色恭敬:“在下實在不明白,二位真人在說什麽?”
伍淩虛、費太宇闔然變色。
先前和善蕩然無存,伍淩虛再踏一步,進一步壓縮三角空間,聲音陰冷:“河神宗主切莫自誤!一至六境,從未有人逃脫位果標記,你是唯一一個,真沒有什麽想解釋的?”
一至六境沒有。
那七境呢?
【時序】中的梁渠思索極快,如落花流水,駿馬狂奔,他誠惶誠恐地躬身下拜。
“二位真人!在下當真不知什麽瞞過位果,我與蛟龍在藍湖大戰,實為一場偶然,我本是想去收取誕世的旱魃位果,誰料中途會被蛟龍埋伏。
再睜眼,已然是在此地,碰到二位真人,至今有太多不解,屬實不知該如何解釋,哦,對,彼時一塊被殺死的,還有另外一人,他也來了地府!如果我有何特殊之處,那他應當也有?”
伍淩虛,費太宇擰眉。
“誰?”
“簡中義!”
“簡中義?”
“對!”梁渠炮語連珠,指向下方廣場,“此人就在我河神宗內,因為我之朝中好友與之不對付,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故而我在尋到他之後,整日捉弄於他,讓他下油鍋,真人不如去見一見他?”
費太宇冷臉記錄。
不信?
梁渠竭盡全力地發散思維,試圖引導:“我對位果知之甚少,會不會是有什麽誤會,例如是其它位果導致?旱魃?或者鬼母?大乾餘孽說不定也有特殊位果,包括蛟龍,蛟龍……”
“鬼母?”費太宇打斷話語,“你說鬼母教?”
鬼母?
為什麽專門問這個?
夢境皇朝,海外秋津國,鬼母生死輪回,胎珠丹…
梁渠像抓住什麽靈光。
“對,當時鬼母教也在!其實情況很複雜,我之好友
梁渠……”梁渠炮語連珠之際,暗暗觀察二人神色,飛速組織語言,“我之好友姓梁名渠,江淮人,天賦異稟……”
伍淩虛不耐煩。
“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幾句拉扯,梁渠已經組織好了語言。
“是!吾之好友梁渠,欲誅簡中義,我利用神通,把他帶到藍湖,旱魃位果所在之地,簡中義心血來潮逃竄,追擊中,遇到鬼母教自斬武聖,我不得不露麵,同時將位置暴露給蛟龍,至此大戰隕落,現在站在二位真人麵前!”
旱魃、鬼母、自斬武聖、蛟龍……
伍淩虛眉宇不展:“你說的簡中義在哪?”
梁渠俯瞰,一眼看到馬廄中當馬夫的簡中義:“在那兒!馬廄裏,那個山羊胡,頗有賣相那個!”
伍淩虛振袖一揮,直接將簡中義扇暈,他五指一握,將至少有五千米開外的簡中義,隔空吸拉到掌心之中!
臨近一觀。
二人俱驚。
此人亦無輪回印!
怎麽回事?
同一時間、同一地方,同時出現了兩個逃脫位果標記,沒有輪回印的人?
一個人偷偷進來,還能帶第二個人不成?
再結合梁渠話語……
目光在半空中交流碰撞。
鬼母教存在特殊,是天火宗知曉的出入口,旱魃位果,旱魃,僵屍也,同樣與生死相關,二者居然湊到了一塊,莫非真是一係列機緣巧合,導致位果碰撞,造成的偶然!?
伍淩虛、費太宇不太相信,偏偏兩個沒有輪回印的人擺在麵前。
死寂。
梁渠冷汗津津。
最終,伍淩虛拎著簡中義來到一旁,一巴掌將他扇醒。
簡中義大腦一片糊塗,見到麵前的伍淩虛,餘光瞥見他踏空而立,瞳孔放大。
武聖!
不。
此界當喚六境大能!
不等簡中義開口。
“你是怎麽死的?”
千言萬緒堵在喉嚨口,簡中義脊背發涼,喉結滾動,渾身毛孔緊緊收縮。
他來血河界有兩個多月,早早觀察出,這個地方的“死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死人”,為了避免暴露,他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特殊,萬萬不曾想今日居然被人看了出來。
到底怎麽回事?
不敢主動問話,生怕“主動性”太強,惹得大能不快。
且問得越多,暴露越多!
“不知大人此話何意……”
“說!”
簡中義頭腦瘋狂運轉。
“在下為大順皇朝清理蓮花宗暗樁,以免旱魃位果出世,有個人要殺我,我不想坐以待斃,便一路逃亡,誰料會遇到鬼母教自斬武聖,被他隨手一擊。”
“你為何會遇到鬼母教自斬武聖?”伍淩虛眯眼。
“我晉升臻象,使用的長氣是為災氣,此長氣能將敵人陷入最為不利的境地,彼時我別無他法,隻有那一線生機,大人,鬼母教為何會來藍湖,我真的不知道。”
“追殺你的人是梁渠?”
簡中義此時竭力思考。
地府知曉陽間大致勢力尚能理解,怎麽梁渠的名字都知道?
這家夥,來地府闖蕩了嗎?
“是……”
得到想要的答案,伍淩虛伸手一拽,簡中義雙眼上翻,陷入暈厥,其後自由落體,砸向地麵,至始至終不知發生何事。
梁渠眼珠隨之輕微下轉,默默收回目光。
轟!
簡中義砸塌馬廄。
雨幕下揚起少許煙塵,又飛快地被雨幕壓下,變成泥水。
河神宗弟子手忙腳亂地收拾,拉住受驚的大馬,順手把簡中義從廢墟中拉出,抬頭仰望,隻見一片灰霧蒙蒙。
伍淩虛回到費太宇身旁。
眼神交流。
一模一樣。
梁渠神經時刻緊繃,利用【時序】倍數,敏銳覺察到這一幕。
有希望!
當初找到簡中義,隻為確認死亡,發現沒死透,幫他解脫,純屬是想折磨一下“亡靈”,萬萬沒想到,同年同月同日死,同一個頭七,會成為他驗證偶然性的一個有力作證,化身擋箭牌!
幸好有他。
一與二截然不同!
若是孤品,當真百口莫辯。
也算死得其所。
天火宗對自己如何進來十分重視,對怎麽從魚變成猿反倒不太關心。
“因為陰間沒有血肉形體,要大就大,不存在‘質量大致守恒’?”
甚至兩人對於怎麽六境變五境也不關心。
“這是因為血河界不存在‘河中石’,六境沒法擾動天地,單以為是某種隱藏實力的特殊法門?該死,知道的太少。”
太多不解。
梁渠和簡中義一樣不敢多嘴詢問。
問的越多,暴露越多!
費太宇洋洋灑灑,不知往冊頁上書寫什麽。
像是一張審判書。
血雨淋上梁渠脊背順沿魚鱗往下滴落。
“好大的雨……”
席紫羽蹲在門檻上,望天發呆。
“幸好今年不用祭祀河神,嘿嘿。”
白光一閃。
哢嚓。
“啪!”
剪影清晰,費太宇合上冊頁,電光下,徐徐展露真容,他望向梁渠,“這件事情,我天火宗已大致了解。”
梁渠欠身。
“二位真人辛勞,為何會來此界,所謂隱瞞位果,位果在下所知二三,太過神秘,當真不知緣由,更非有心欺瞞,二位真人試想,若真是如此,豈非我主動尋死?且如此大張旗鼓地展露蹤跡,生怕自己不會被上宗發現麽?”
伍淩虛、費太宇輕笑。
劍拔弩張的氛圍潮水般退去。
“我們也是如此認為,興許中間真有我們不知道的誤會。”
“誤會能解開那真是再好不過。”梁渠長舒一口氣,活絡身軀,“看來在下今日的態度和回答,尚可?”
“自然。”伍淩虛負手而笑,“河神宗主,你通過了天火宗的初驗,今後,可以對外以我天火宗長老身份自稱了。”
“這……真人何意?”
“知曉血河界內幕的,要麽徹底坐化,變一縷青煙,同白雲作伴,要麽入我天火宗,守口如瓶,別無第三條出路。”費太宇手持狼毫筆解釋,“河神宗主,想來是願意的吧?”
“願意願意,自然願意!”梁渠連連點頭,目露追憶之色,“金鐵銷鋒而六合靖,簡牘同文而八表清。存活人世之時,在下便仰慕太祖陛下,憑一己之力,節製天下宗門,開曆史先河,恨不能早生萬年,瞻仰太祖榮光,未料生不逢時,死而無憾,求之不得!”
“魚宗主,奇魚也……”
“哈哈,見笑見笑,情難自已,情難自已,有時一高興,便會忘乎所以,不過,二位真人,在下初來乍到,這宗門內的長老俸祿,怎麽算?”
“每月三枚一品血寶。”伍淩虛豎起三根手指,淡淡道。
“多謝!”
梁渠不住作揖。
“河神宗主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我們二人會來接引你進天火宗,切莫夜間胡亂走動,引起更多誤會,不美。
“理當如此,二位真人,慢走。”
伍淩虛、費太宇踏空離去。
良久。
感知順著雨線綿延,確認無人。
梁渠猛地挺身,抽一口冷氣,踉踉蹌蹌,全身鱗片張開,擠出汗來。
汗水混著雨水。
過關。
“剛回來就碰上,早在宗門裏等我,幸好我血河進出,當下二人離去,絕非徹底安全,定是回去好生思慮,說不得變卦,要不要走?”
行走陽間殘留喜悅蕩然無存。
梁渠緊緊握拳。
這或許是一個機會,一個飛快打入大離天火宗的絕佳機會。
“轟隆隆~”
庭院大風,棗樹葉婆娑,幾片落葉剮蹭石板。
風吹皺了水麵,雨滴豆大,劈裏啪啦地打在屋瓦上,打在院子中的石墁地上,石縫裏很快就有了細而急的水流聲。
江南多雨。
六月梅雨,陰雨綿綿。
八月九月常有暴雨,意外的和血河界在同一天氣下。
龍娥英靠住床頭板,聽著屋簷下的雨線,托舉阿威:“他今晚不回來?”
阿威手心轉一圈,張合口器,學著口吻:“河神宗要搬遷,幾個長老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一團亂麻,我抽不開身啊,沒辦法和你講故事了,你今天先睡。”
“自己小心。”
“收到!”
龍娥英小臂靠住額頭,凝視天花板。
梁渠從來不管這種小事,他自己就是一個大刺刺的人。
又出了什麽事呢?
電光閃過,窗戶上亮出棗樹枝丫的剪影。
……
翌日清晨。
伍淩虛、費太宇降臨河神宗,沒有立即發難,梁渠猛鬆一口氣。
兩位六境大能,真要殺人,用不著費力設置鴻門宴,安排八百刀斧手,摔杯為號,所有強者,都是把千軍萬馬揣在了自個褲兜裏,鼓鼓囊囊,要用直接便能掏出來動手。
昨天按兵不動,可能是一種衝動,然而經過一晚上的沉澱和冷靜思考,還是沒事,便說明是一種判斷權衡後的選擇,往後不漏馬腳,有七成把握,梁渠會在較長時間內保持安全。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
對方不信同時不怕,而自己對他們有某種“大用”。
“通天河、水君位果……”
臨走之際,梁渠特意昭告宗門,自己成為天火宗長老一事,大擺流水席,全宗同慶,定為每年佳節,再引山呼海嘯。
“魚宗主很擔心自己回不來啊?”費太宇有意無意的笑。
鴻門宴出現過一次,再有後來者,皆會提防。
會透支動手者對下屬的信任成本。
梁渠故作驚訝:“費真人何出此言?”
“無事,老夫隨口一說。”費太宇擺擺手,“想來魚宗主著實高興。”
真操蛋。
梁渠暗罵。
眼前兩個六境,看著伍淩虛年輕,費太宇年邁,鬼知道兩人在夢境皇朝裏活多久,他一個小年輕,有點什麽“小動作”都能被意識到。
“走吧。”
“真人請。”
通天河的主幹-支流分布方式,注定了天火宗位於中樞,小宗門到天火宗要翻山越嶺。
好比無論天門宗、河神宗還是九嶷山,實際都在一品大宗漱玉閣的控製範圍內。
他們三品時,宗門河流都是漱玉川的支流。
漱玉川真正的九大頂級支流,又比二品次頂級支流大一個維度。
事實上。
梁渠沒去過九嶷山,二品次頂級支流也沒見過,他隻去過天門宗,天門宗沒來得及搬遷,所在地的三品河流已經廣闊到難以置信,如今見到天下九河之一,兩側直接都淹沒在薄薄的水霧之中,一片朦朧,環顧四周,難以分清東南西北。
靠近漱玉閣。
宗門有感。
兩位五境高手飛出山頭,向伍淩虛、費太宇恭敬見禮,候立一旁,確認他們沒什麽需要後,目送兩人一魚直至消失。
一直飛行有小半個時辰。
梁渠隱隱約約體會到血河的不同。
從河流寬度上,它分不清自己有沒有進入通天河主幹,因為二者都是望不到邊界,僅從視覺上已經難以區分。
但它能感覺到,這裏就是通天河主幹。
轟隆隆。
越飛越遠,足以震裂常人耳畔的巨響。
淡紅血煙縹緲。
潮氣撲麵。
通天河主幹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直徑超過三十裏的巨洞,每秒鍾,萬萬噸血水投沒進去,消失無蹤,僅僅是靠近,梁渠有種飛不穩的錯覺,好似傳說中的弱水。
伍淩虛、費太宇繞開巨洞。
“這是哪?”梁渠鰭指。
伍淩虛斜瞥一眼。
“龍王窟。”
“龍王窟?”
梁渠思忖這個名字。
“天火宗內自有藏經閣,魚長老入宗後,視表現,會逐步放開權限瀏覽,到時一觀便知。”
見二人沒有興趣解釋,梁渠保持沉默。
一路靜默。
直至真正的大離天火宗浮現眼前。
梁渠一怔。
那一草一木,一亭一閣,無不是早早見過,早早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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