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荷花開敗,曲折黑黃的莖稈突出水麵,老蛤蟆躺在唯一圓石上,挺著圓肚,吸著白煙,美滋滋地入夢,去到夢中見屬於自己的池塘,大河狸頂一塊木板擋雨,加急趕工。
“砰!”
水花迸濺。
兵器撞開雨幕,透明的滴珠半空中炸成白霧,紛紛揚揚,落灑池塘,雨中再下一場小雨。
矮小的黑影交錯、閃爍、衝鋒、嘶吼,它們肌肉鼓脹,大骨棒和九環錫杖一橫一豎,金鐵交擊,暴力相撞。
轉身、蓄力、出棒/杖!
砰砰砰!
鐺鐺鐺!
兩隻江獺,呲出尖牙,眸光銳利,全都拿住比自己身量高出一大截尺寸的兵器,使出渾身解數,瘋狂對轟,揮灑汗水。
大戰有時就是這麽猝不及防的發生。
疤臉一家的小子來尋獺獺開一家,山上齋飯吃的膩味,嘴裏淡出個鳥來,下山找酒肉朋友,數日不歸,再發現,已是耗盡體力,口歪眼斜,吐著沫子癱倒在池塘邊抽搐。
佛有火!
怒目金剛!
嘭!
氣浪環形炸開。
獺獺開擦著地麵後退,蹬蹬蹬做勢欲倒,猛地用禪把撐地,穩住身形,再見疤臉從天而降,暗道一聲“苦也”!
適才追隨天神在池塘邊打拳三天三夜,打得個精疲力盡,一身氣力去有十之八九,握住靈兵的爪子都在顫抖,竟碰上疤臉這個不講武德,不明是非的偷襲狗,哪有氣力抗爭。
顧不得什麽宗師氣度,棒風撲麵,不想腦漿迸裂,獺獺開拋開九環錫杖,四肢著地,連滾帶爬地滾出去。
轟!
地麵砸出一個凹坑,碎石飛濺,細而急的水流衝刷入坑。
疤臉用力一晃頸上佛珠,甩到背後,抱住骨棒,又一招橫掃千軍!
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獺獺開目眥欲裂,身後池塘水波碰撞,兀然湧起,化為洪波,撲上岸卷住兩隻江獺,刹那凍結凝滯,拖回池塘。
哢哢。
寒氣森森。
雨中冒湧白煙。
清澈透明的冰塊內,獺獺開四肢著地,用爪擋頭,瞳孔放大,無比驚恐。疤臉抱住骨棒,橫掃千
軍,黃袍張揚,脖頸上一百零八顆佛珠串,極具張力地飛舞半空。
二獸保持著各自姿態,露半個腦袋,渾身上下僅有眼珠能動。
眼珠轉到一側。
沙沙。
五指捏動,那險些飛濺到梁渠麵門前的磚石碾壓成粉末,混著雨水變作灰白砂漿,滴落指尖。
龍娥英踏著冰霜走出池塘,掃一眼冰塊,古井無波。
揮揮手。
圓頭和拳頭騰浮出水,一獸搬一邊,把整個冰塊從池塘裏快速搬出,輕手輕腳置放到大街上。
肥鯰魚海豹似的一個挺身,用肚皮滑到岸上,噴吐黑霧,同化環境,魚鰭輕攏慢撚,當個泥瓦匠,迅速修補好戰鬥留下的坑洞,“不能動”噴吐青霧,嗬護花園內花花草草。
小蜃龍貼住冰麵,伸出舌頭略略略,結果舌頭被冰塊凍住。
阿威抱住小蜃龍用力一拽才撕下來。
義興鎮的鄉民來來往往,對冰塊裏的兩隻江獺指指點點。
獺獺開:“???”
疤臉:“”
冰塊:“……”
雨還在下,屋頂流淌著一層透亮的水光。
挑出很遠的寬闊屋簷下,梁渠盤膝靜坐,氣息悠揚,不為萬物所擾,不為萬物所動,心間思緒化靈光,碰撞不歇。
“夫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陽和之氣也;一名爽靈,陰氣之變也;一名幽精,陰氣之雜也。”
“通天絕地”的核心,在於主動斬斷自身“天魂”、“地魂”,與天地之間的因果聯係,將天地二魂,徹底融入“人魂”之內,自成一體,形成一種獨特的“內循環”。
以此規避天地規則對魂魄的自然牽引,實現打破“天定壽元”。是實現“自身本”和“外界本”的隔斷,進一步超脫!
四關七道。
皮肉骨血打基礎。
奔馬立九樁,狼煙搭三十六橋,狩虎起三重樓,臻象建天宮。
所作所為,皆是強化“自身本”,變相弱化“外界本”。
不修行,用一根尖銳的樹枝,便可以輕易劃破人體的皮膚。
當“自身本”增強,同樣一根樹枝,僅能劃出白痕,之後是鐵劍,是百煉兵,是九品靈兵,是武聖玄兵,一步步往上。
通天絕地,不是簡單的增強“自身本”,而是第一次超脫!
超脫“外界本”!
清晰“我”與“外”的界斷!
原先修行,是同一片質地的天地之中,成長出一個更為堅硬的事物,且越來越堅硬,現在,是將這塊堅硬的事物周圍割開一道裂縫,將其從天地中獨立出來,使得環境影響進一步削弱。
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花草樹木,鐵劍石子,水火溫度是“外界本”。
時間、空間、重力、阻力,同樣是“外界本”!
臻象走到這一步,即便無法踏出最後一步————叩開天關,成就夭龍,得壽八百,隻需調養好肉體,合理使用龜息之法,一樣能存活到五百歲!三百到五百,幾乎翻倍!
“天魂、地魂,本是虛妄的代指。天路、地府,同樣是縹緲之物。二者皆屬一種比擬,若是存心去尋找,便是落入下乘,無非是幫助理解,而去尋找到的一種奇特感覺……”
梁渠胸膛起伏。
思緒萬千。
靈魂、血煞、肉體,同時呼吸。
三者層層遞進,融為一體,愈發鍛煉成本能,通過這一心三用,用潛意識控製自身,完全合一,帶動外物的巧妙方式,他隱隱約約,自己把握住了這種固守如一,隔開外界的感覺!
靈魂、血煞、肉體,它們三者的同步感越高,梁渠越覺得自己要斬斷枷鎖和桎梏,天魂、地魂的因果關聯,跳出天地之間。
“呼。 ”
“吸。 ”
氣流劍吐,吹得滿池褶皺。
梁渠蟬蛹破繭一樣,從背後撕開一道口子,拚命從中擠壓出來,煥發新生。
天光鬥轉。
十月份天不算熱,早上晚上更有幾分陰涼,普通人稍不注意便是寒氣入體,冰塊本身又被凍得極大,還是大宗師親自動手,融化的十分緩慢。
徐子帥登門時。
獺獺開正左搖右擺地試圖從冰塊中拔出來,擺脫桎梏,疤臉大利好,抱住骨棒,一個勁往獺獺開腦袋上敲。
咚咚咚!
木魚一樣有節奏。
獺獺開呲牙咧嘴,吱哇亂叫,被冰塊凍住跑不了,爪子又短,撓不到疤臉,滿頭大包的它忍無可忍,看準機會,抱住骨棒,兩隻江獺開始拔河拉鋸戰。
啪!
疤臉脫手。
獺獺開抱住骨棒,反手對著疤臉腦袋敲,兩獺往複循環。
咚!啪!咚!啪!
徐子帥看得有趣,蹲在門口津津有味,親眼見證兩尊佛陀誕生,一時間都忘了自己來幹什麽的,直至範興來放學回家。
“徐教習?”範興來翻身下馬。
“哦!興來啊。”徐子帥拍拍屁股起身,“怎麽,武堂放學了?”
“放了有一會,徐教習怎麽不進去?”
“門口看個樂嗬。”徐子帥努努嘴,“船老大和那個穿黃袍的誰……”
“疤臉?”
“對,疤臉!它們怎麽讓凍在這了?”
“害,東家在池塘裏頓悟修行呢,船老大和疤臉不管地方,打得不可開交,鬧哄哄,夫人生了氣,就把它們兩個凍在這裏小懲大誡,有兩天了吧?今天是第三天,才鑽出來。”
徐子帥真沒見過弟妹發火的樣子,印象裏江南女子一樣溫柔如水,把要麵子的船老大凍在門口,可見確實生氣:“你說阿水在頓悟?”
“是。”
“行了,就是過來看看阿水,他既然在頓悟,那我就沒事了。”徐子帥擺擺手,他兩天沒見梁渠,來看看梁渠什麽狀況,是不是回了地府,沒有就一塊出去樂嗬樂嗬,登高、遊船、去江川縣看個布影。
“徐教頭進來喝兩杯茶吧。”範興來拽住高頭大馬,“您這到門口了,人不進去,和我聊兩句就走,說出去,夫人以為我搬弄是非,趕客呢!教頭喝個茶,說清楚不是?”
徐子帥想了想,是這個理。
“也對。”
“得嘞,我讓陳秀給教頭沏茶!”範興來拉著大馬從巷子裏繞到馬廄。
之後兩天。
俞墩、陸剛,胡奇陸陸續續都來了一趟,各自拎著水果。
範興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啥情況?
府城離義興鎮不遠,十幾裏路,平時常常能見到,除了請客吃飯,無緣無故,東家師門很少會有人專門拜訪,搞得像梁渠出什麽事,大家到醫館看望一樣。
“興許是東家這次出門太久了吧?”
範興來想不明白最後自己給自己解釋。
頓悟不知春秋。
梁渠一坐便是半個月。
期間。
河泊所船隻開始補給,大規模調動。
鬼母教如驚弓之鳥,可多方打聽之下,發現並不是針對自己。
“去南疆?”龍娥英拿到冊頁,反複確認,看向柯文彬。
“不是,別看我啊,不是我拉的,阿水自己要求的。”柯文彬連連擺手,表示拒不背鍋,“現在調令下來了,我送過來而已。”
“多謝。”
“害,沒事。”
龍娥英翻看冊頁稍一思索便明白梁渠為什麽要去。
旱魃位果蛻變青女離不開南疆。
南疆如今一團糟,根因更是因為六月白猿一事。
梁渠總覺得是自己的一分過錯,龍娥英說服不了他,來到門口解開冰凍,龍娥英讓獺獺開去備船,填充補給。
骨棒恰被疤臉奪回,獺獺開一蹦三尺高,捂著腦袋往埠頭上跑,疤臉扛著棒槌在後麵追。
血河界。
沈仲良有條不紊地處理宗門事務,手裏盤兩塊三品血寶,吹著江風,聽弟子匯報,眺望血紅風景。
享受。
純粹的享受。
宗主大魚什麽都不管,權力極大下放,兼任度支司司長,他就是河神宗假宗主,整個河神宗的長老、弟子都要仰他的鼻息,說一不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天火宗直轄,一品宗門的要求都可以不鳥。
前兩天宗主大魚交代的,漱玉閣女弟子轉投,漱玉閣派人來討要說法,直接被他懟回去。
從腳趾頭爽到尾椎骨再躥入天靈蓋。
啊!
四品宗門主?
呸!
狗屁!
給狗狗都不當!
這才叫活得像個人樣!
“沈長老,我侄兒來河神宗,當三等弟子這件事……”
沈仲良睜開一條眼縫:“你看你,又急,事情已經在安排了,隻是宗門內的考核總要排隊不是,別不知好歹……”
“那得排到什麽時候,才能給河神宗發光發熱,您通融通融。”
“嘩嘩。”
沈仲良掂量掂量小黃皮袋,食指和拇指撐開一道小口。
瞄一眼。
色澤鮮豔。
不錯的四品。
“三天後,有一個機會,看你侄兒爭不爭氣。”
“誒,萬事靠自己,那肯定爭氣,沈長老您放心!”
“沈長老沈長老,還有我。”
“你是……”
“您不記得我了,我是原五品宗門的,當年在您手下……”
沈仲良當場喝斷:“還五品宗門?河神宗裏哪來的五品宗門?你是不是對過去戀戀不忘?搞小山頭主義?是不是不認同河神大魚的一個宗門?還考核,考你個頭,去領個小舟,去渦水上撈血寶!撈
不滿十份二品血寶,不準回來!”
“啊?不要啊,不要啊,沈仲良,你個王八蛋,我要告到河神,告到河神!”
弟子將某位罵罵咧咧的低等長老拖走。
沈仲良盤動血寶,小黃皮袋墊到屁股下麵。
“下一個。”
……
十月末。
梁渠身上堆滿落葉,厚厚一疊。
龍娥英沒有派人打掃,生怕會驚擾到玄之又玄的頓悟狀態。
頓悟講究的是貼合,這種與自然融為一體,反倒不會造成什麽影響。
嘩啦。
落葉剮蹭石板,原地旋轉。
砰!
小小的氣浪炸開。
梁渠周身上下的落葉化為飛灰,與落葉一同脫落的,更有那一層厚厚的蟬蛻!
站起身來。
靈魂驅使血煞、血煞驅使肉體,三者重疊,沒有一絲一毫偏差。
睜開眼,精光內斂。
他握住五指,再擺開猿拳架勢。
小江獺一驚,拋下手裏東西,顧不得收拾,匆匆忙忙跑出庭院。
“長老變重了。”
屋頂上,龍延瑞摸索下巴。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看一塊鐵和一份棉花,哪怕重量相當,視覺上,就是不由自主地會讓人覺得鐵更重一些,現在的梁渠就是給他們一種這樣的感覺。
“通天絕地!”龍炳麟感慨。
天人合一才多久。
居然在一年內,先後完成武聖三步之二!
池塘旁的梁渠身心沉浸在拳法之中,原本大開大合的猿拳,忽然變得悄無聲息,平平無奇。
龍延瑞不解為何,返璞歸真沒有這麽一個返法,直至龍炳麟指一指天空。
龍延瑞視線放遠,分明天地還是那片天地,可一眨眼,天地之中仿佛出現一尊巨人!同樣在打猿拳,山川之勢,莫不隨著猿拳而走!
砰!
拳風炸裂。
伴隨著這一拳,體內紋絲不動的五千二百倍氣海仿佛尋到宣泄的出口,猛地破開一道口,洪波傾瀉,山崩海嘯!
氣海決堤!
五千二百倍迅猛增長到五千五、五千八,六千二……
轟!
磅礴精柱在義興鎮豎立而起!
方圓數十裏,鳥獸驚飛。
老和尚抬首。
金毛虎從王座上摔下:“發生什麽事了?發生什麽事了!”
“地龍翻身,地龍翻身!”蝙蝠尖叫。
山豬大驚,猛地一踏地麵,把腦袋埋在土坑裏。
刺蝟抓抓屁股,撇一撇嘴。
跟這群蟲豸在一起,怎麽能鬥得過那群水獸?
河泊所府衙埠頭,冉仲軾登船,檢查船隊物資,回頭望義興鎮方向,默默伸手指數數。
天人宗師,年初一次,應當為天人合一,現在一次,當為通天絕地。
壞。
“天下真有三十之武聖?”蘇龜山目瞪口呆。
“真要武聖了啊。”淮陰武堂,徐子帥掰著手指頭一樣在數。
“呱!”老蛤蟆鑽出池塘,“大喜的大喜的,當發兩條寶魚慶賀呱!”
沒人理會老蛤蟆。
蛙嘴裏的兩條寶魚肯定不會是它給梁渠。
“呼!”
一口濁氣吐出。
梁渠收拳,平歇動作,天地巨人緩緩消散,走勢平緩。
暴雨前的壓抑從人心中消失。
內視氣海。
六千八百二十一倍!
越來越趨近萬倍。
握緊拳頭。
一股厚重感油然而生,看向天地,又有截然不同的韻味和感受。
“這就是通天絕地。”
梁渠喃喃自語,同天人合一一樣,除去氣海增長,並沒有境界提升帶來的強大感,但是能體會到和先前不一樣的“掌控感”。
天人合一是對環境的掌控。
通天絕地是對自己的掌控。
把“內”和“外”,牢牢把握手中,發揮出更強悍的效果!
伴隨從頓悟狀態中退出。
梁渠立馬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阻力出現,靈魂立即改變形態,重新變回【魚婦】。
如今能變成人形,梁渠不太在意時間問題,回頭問娥英。
“什麽時候了?”
“十月二十八,河泊所今天調一撥人手去南疆,我讓獺獺開備好船了。”
“敖擎長老呢?”
“已經帶著龍鱘一族搬到龍人族地。”
一切都有妥善安排。
梁渠稍作思考:“我們跟河泊所一塊走!”
九月出來,算算日子,馬上該回血河界與河泊所一塊行動,正好在途中處理一下事宜,探索龍王窟隱秘!
花半天時間同親人告別。
把事情說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再浪費精力和增添內疚情緒,大大方方的說和幹。
許氏抱怨一下梁渠去南疆純屬自己給自己找事。
梁渠咧嘴:“那不是我惹出來的事嘛,總得去擦個屁股啊。”
“你一個人成天正事不幹,到處解手?”
“咳……”
“你以為沒有你,南疆就安分了?”
“但至少不會是這次,情況也不會是這樣。”
許氏歎口氣:“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去了能幹什麽?”
梁渠神色認真:“就算我半死不活,也夠收拾他們的!”
“吹!”許氏不信,“你能打十個我信,還能打一百個?”
“一百個一擁而上有點困難。”梁渠認真思索,“我現在的狀態,遊擊一下,應該能行。”
眾師兄想到昨天的駭人精柱,二十六的天人臻象,武聖三步隻差叩天關,一時間不太清楚這是自信還是自大。
“正好,我們跟你一塊去。”
徐子帥和陸剛一塊站出來。
“師兄?你們去幹什麽?”
“給你打掩護啊。”徐子帥理所當然,拍拍胸脯,“你現在這鳥樣,陰間陽間兩頭跑,難不成去了南疆,有事全讓炳麟和弟妹給你遮掩?他們龍人和正常人樣子上就不一樣,沒法和大家混到一塊去,真辦事,還得是我們!”
陸剛點頭:“我有手藝,做個後勤,修補靈兵,子帥給我打下手,不會上戰場,戰線不出問題,便不用你擔心。”
梁渠靜了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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