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國王之死(4)
塞薩爾原先一直守在鮑德溫身邊,聽到阿馬裏克一世的召喚,鮑德溫就立即推了推他的手示意叫他立刻出去。
阿馬裏克一世與鮑德溫共享一頂帳篷。這是阿馬裏克一世要求的,就像是他堅持將帳篷架設在這兒——在撒拉遜人的騎兵隊伍一個衝刺就能抵達的距離之內——與正在舉行談判的帳篷比鄰。
他不願意出現在撒拉遜人麵前,是因為他無法端坐,也無法長久地站立——但他一直堅守著自己聖地之主的職責,即便已經奄奄一息,也不願輕易拋下亞拉薩路國王應盡的義務。
除了對主的責任外,阿馬裏克一世同樣擔心著自己的兒子,他知道自己的傷勢已經無可挽回,即便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也無力再承擔得起十字軍統帥的重任。
他不是不遺憾的,阿馬裏克一世以為自己至少還有十年或者是二十年的壽命。在這段時間裏,他盡可以將鮑德溫教導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哪怕鮑德溫因為身患麻風病而無法通過婚姻有一個繼承人,他依然可以將王位傳給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血脈依然會留存在亞拉薩路的寶座上,永遠榮耀,永遠偉大……
但他沒想到的是,拜占庭公主最終隻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而不是一個兒子,而他已經不可能再返回亞拉薩路,這就意味著,鮑德溫接過他的冠冕,成為亞拉薩路的新王後,他的繼承人隻可能是他姐姐希比勒公主的兒子。
對於這個女兒,阿馬裏克一世並沒有太大的信心。沒錯,她確實具有普通貴女所不曾有過的野心,或許是因為看多了那幾個女性長輩的“戰績”,她也一心想要成為一個可以操縱朝政甚至戰爭的真王,而不是一個隻有名頭的裝飾或是傀儡。
但就如人們曾經擔憂過的那樣,一個無力揮動長劍的人,是無法成為亞拉薩路國王的,一個女人更不可能。所以無論她如何聰慧,如何果決,最終都要將權利轉給自己的丈夫,除非她也能得到天主的賜福,聖人的眷顧,帶著騎士上戰場。
她的丈夫若是能夠將權利轉給他們的孩子——這個結果還不能說是最糟的——但若是他們沒有孩子,或者她的丈夫在原先的婚姻中有個孩子,又或者她的丈夫突然厭倦了去做一個女王的丈夫,而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國王……
而最讓阿馬裏克一世憂心的是,他唯一的繼承人鮑德溫顯然還對他的姐姐希比勒保持著一些幻想,但相對的,希比勒……自從希比勒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那樁婚事——艾蒂安伯爵可比她大了二十多歲!她依然毫不在乎甚至滿懷歡喜——國王就知道希比勒或許也愛著她的弟弟,但這份親情顯然沒法與她的野望相比。
他也知道希比勒曾經向鮑德溫提過有關“製造意外”的建議,那時候他還對塞薩爾有些厭惡,並未反對甚至還覺得有些可行,但現在想起來,如果他真的縱容了希比勒……希比勒如此說,真的是為了鮑德溫嗎?
還是她更願意讓鮑德溫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靠近一些,”他對塞薩爾說:“孩子。”
國王讓希拉克略給他用了很多能夠麻痹身體,減低痛苦的藥水,他知道這種行為不但會加劇這具身軀的衰敗,死亡也會更快來臨。但就算能夠拖延上幾天,幾個月又能如何?他更願意在最後的時刻保持清醒,好為鮑德溫,為他的家族,為亞拉薩路留下一絲希望。
他看著那個黑發的少年,即便之前經過了那樣慘烈的戰鬥和火焰的侵蝕,他依然那樣光彩奪目,令人矚目,而繚繞在眉宇之間的淡淡憂愁,更叫人心生愛憐——阿馬裏克一世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理解亞比該對塞薩爾的嫉妒了。
如果塞薩爾也是一個公爵之子,不,哪怕隻是伯爵之子,亞比該都不會那樣憎恨他。
正因為他出身低微,卻有著大衛,亞比該,乃至於鮑德溫都無法企及的姿容與品格,才叫人心中惡念難消。
國王曾經以為,這是一樁好事,但在此時,他都不由得感到了深切的遺憾,甚至懊悔,如果在這之前,他就設法給塞薩爾安排一個出身——讓他成為一個騎士的兒子,他都可以給他一座城堡!
鮑德溫也不至於在之後的朝廷上孤立無援……
國王微微地閉了閉眼睛,將這股無用的情緒擱置一邊:“你和鮑德溫齋戒到第幾天了?”
塞薩爾微微一怔,但隨即就明白了國王的意思,畢竟之前希拉克略已經提醒過他,若是他與鮑德溫能在這場戰役中博得一份顯赫的功勳,國王就可以借著這份功勳提前為他們舉行“授劍儀式”,正式拔擢他們為騎士。
沙瓦爾的陰謀沒有暴露之前,塞薩爾還以為國王會在福斯塔特為他們舉行儀式,後來希拉克略告訴他說,國王還是想在亞拉薩路的聖十字堡完成這樁重要的工作——這裏畢竟是異教徒的領地,即便已經成為了基督徒的,要將撒拉遜人的寺廟改為基督徒的教堂也需要一些時間。
依照傳統來說,齋戒的時間從三天到一周不等。但現在阿馬裏克一世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等那麽長的時間,他在幾個騎士麵前這樣詢問塞薩爾,顯然就是想讓他盡可能的縮短這段流程。
塞薩爾絲毫沒有遲疑,馬上回答說:“一周,我們已經齋戒了一周。”
阿馬裏克一世微笑了一下,他就知道塞薩爾不會讓他失望。
“那麽,就明天,”國王聲音微弱地說道:“等希拉克略回來了,告訴他……”
旁邊的騎士不由得露出了驚訝之色。不說阿馬裏克一世現在的狀況,這裏也沒有屬於的基督徒的教堂……這兩個年輕的見習騎士應該到哪裏去祈禱和接受祝福呢?
但既然亞拉薩路的宗主教就在這裏,這種擔心就是多餘的。
希拉克略回來後,聽了塞薩爾轉述的話,就立即幹脆利索地布置起來,他們重新立起了一個帳篷,比阿馬裏克一世現在所在的帳篷還要大些,畢竟之後的“授劍儀式”必然會有很多見證人。
國王如此急切是有道理的。
鮑德溫今年十四歲,正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時間段,按照年齡來說,他成年了,但又還沒到令人信服的年齡,但若是被冊封為騎士,對他的質疑和輕視就會少很多。
畢竟騎士受封儀式的雛形就是古日耳曼武士的成年儀式。
當一個古日耳曼人被認為已經可以承擔得起一個成年人的義務和權力時,他會當著所有全副武裝的武士的麵,由首領或者是父親授予盾牌和投槍,完成這個儀式後,這個年輕人就會被認為是一名武士和部落的正式成員。
日耳曼人皈依基督教之後,這種風俗依然留存著。譬如查裏曼大帝的長子就是在十三歲不到的時候,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長劍。
雖然阿馬裏克一世現在的狀態已經可以說是危在旦夕,但無論是希拉克略還是別的什麽人,都沒法勸說他回到帳篷裏安安靜靜地接受治療和休養——無論是為了國王,為了王子,還是為了亞拉薩路,他們都要盡快地將這個儀式完成。
作為最主要的兩個見證人,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和的黎波裏伯爵雷蒙也都聽聞了這個消息,比起一向陰晴不定的博希蒙德,雷蒙這次的反應尤其的大。
阿馬裏克一世在懷疑他。
在亞拉薩路的宮廷之中,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成為鮑德溫的攝政大臣,國王這樣做,豈不是在說,他不相信雷蒙會真心實意地輔佐鮑德溫嗎?不僅如此,他還認為,雷蒙會趁著攝政的機會篡奪鮑德溫手中的權利——所以他即便快要死了,也必須提前讓鮑德溫成為一個騎士,免得受他掣肘。
他幾乎要衝出帳篷去和阿馬裏克一世辯論,但他才走出去,就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能說些什麽呢?不說阿馬裏克一世依然是他的君主,就算他這樣走過去,申訴自己的冤屈,也未必能喚起阿馬裏克一世對他的慈悲和歉疚,反而會讓阿馬裏克一世進一步地認為他確實別有用心。
他隻得強壓著沸騰的心情轉身走回去。
在走回去的路上,他突然看到了一塊石頭,也不知道是出於哪種心情,雷蒙鬼使神差點走過去,把它掀開,又突然把它放了回去,他的速度是那樣得快,幾乎能保證自己也沒能看見石頭下究竟有沒有活著的東西——譬如一隻蟲子或者一條蛇。
他的心砰砰直跳,即便他一直在努力地告訴自己並不是想要占卜國王的生死。
這是一種在此時此地非常流行的占卜方式。當一個人重病將死的時候,他的朋友和親人就會走出去,隨意地翻開一塊石頭。
如果這塊石頭下有生命,蟲子也好,蛇也好,青蛙蛤蟆都行,隻要有一條小生命,就代表這個人可以活下去,反之則是絕無生理。
雷蒙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他走出去了一段距離,卻又毫無預警地折回,他顫抖著手翻開了那塊石頭。
石頭下什麽都沒有。
————
新的帳篷裏很快立起了一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上鑲嵌有真十字架的碎片。國王把它帶來,原本是想在攻城戰陷入僵持的時候,用來鼓舞士氣的,隻是他沒想到沙瓦爾想走的是另一條捷徑,就沒能用上。
現在它被立在了帳篷裏,前方擺著一個由衣箱拚湊起來的簡陋祭壇。
即便如此,它也是天主在地上的神聖居所。任何一個人,隻要他是基督徒,在經過這座帳篷,或者是看到它的時候都會在胸前劃十字。
塞薩爾和鮑德溫被帶入了帳篷中,之前他們已經沐浴和祈禱過——這對鮑德溫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他在之前的戰鬥中耗盡了力氣,又因為想要援救自己的父親而被燒傷了雙手,病痛與火焰帶來的雙重折磨不斷地拷打著他的身體,他嘴唇灰白,雙頰卻嫣紅如火。
他與塞薩爾手挽著手,誰都看得出來,他將大部分重量壓在了他的同伴身上——宗主教的教士們見狀,念誦經文的速度都快了很多。
兩個少年人已經換上了白色的長襯衫,披上了紅袍,白色的長襯衫意味著純潔,紅袍則意味著他們將會為基督浴血奮戰。
臨時架設起來的祭壇上鋪著一層雪白的亞麻布,上麵擺放著一柄長矛,兩張盾牌和一柄長劍——代表著鮑德溫和塞薩爾的武器和盔甲,也是他們在戰場上摧毀敵人與保護自己的重要之物。
它們被擺放在這裏,既是請求天主和聖人給予加持和祝福,也是以神聖的武器為自己的信仰做擔保。
他們要在祭壇前進行一整夜的禮拜和禱告,等到了黎明的時候,主教還要來為他們主持彌撒。
這一夜異乎尋常的漫長,甚至超過了“揀選儀式”的那一晚,或者說“揀選儀式”的當夜,他們滿懷期待,此刻卻充滿了悲傷。
第二天一早,希拉克略就匆匆為他們做了彌撒。
阿馬裏克一世也不再躺在軟榻上,而是自己堅持著從原先的帳篷走進了這座神聖之處。
見證人也都來了,的黎波裏伯爵雷蒙,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伊貝林的貝裏昂,探龍的約瑟林……還有聖殿騎士團和善堂騎士團的大團長與司鐸長,還有各個十字軍中的重要人物……
他們注視著兩個少年人在國王麵前跪下——當然,應當是一個,然後是另一個的,但國王隻怕沒法堅持那麽久,這種特殊的待遇讓博希蒙德難得地露出了不快之色,能夠讓國王冊封也就算了,還與王子並肩——嘖,他的兒子將來隻怕要由鮑德溫冊封了,這樣一想,還真是叫人不愉快。
倒是一向看重身份的雷蒙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一個單詞突然躍入了他的耳中,他才悚然一驚,從自己的思緒中掙脫了出來。
雷蒙轉過身去,但已經看不到那個說話的人了,但他應該沒聽錯。
那人說:“遺囑。”
(本章完)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