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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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國王之死(8)

    國王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隨後便死去了。

    鮑德溫一見到蠟燭從阿馬裏克一世的手中墜落,熄滅,便知道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他張開嘴,想要發出哭泣,卻在下一刻昏厥了過去,幸好他身邊一直有著塞薩爾,塞薩爾一把抱住了他,緊緊地攬著他的肩膀,仿佛要將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投擲到朋友身上,好讓他不至於遭受太大的折磨。

    一旁的教士已經奔了出去,向帳篷外的人通報這個壞消息,不過也不用他們多說了,同樣守候在一旁的的黎波裏伯爵雷蒙,還有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這兩位在亞拉薩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與最重要的附庸,頓時匍匐在地,跪伏在那具熟悉而又陌生的軀體上,響亮地哭泣了起來。

    他們的哭泣聲就像是此時無法鳴響的鍾聲一一雖然早有準備,但匆忙趕來的希拉克略還是不由得一陣頭昏目眩,他身邊的教士連忙扶住了他,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帳篷,舉著蠟燭,去看國王的臉。阿馬裏克一世的麵孔十分安詳,或者說釋然,他已經做盡了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國王與一個父親應做的事情,接下來,塵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也可以說,他已經將它們交給了上帝,隻等天主給予指引,告訴還在這個世間掙紮的人們,應當走向何處。

    正如一位有德行的修士所說,當一個人離開世間的時候必然會感到遺憾,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同時,他應當保持著冷靜與淳樸,一如他剛降生時那樣。

    此時的人們也經常會將死者稱之為“新亡人”,仿佛他並不是死去了,而是重新去往了一個新地方。而此時鮑德溫也在塞薩爾的幫助下清醒了過來,他是阿馬裏克一世的獨生子,接下來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有他主持與參與,雷蒙站起身,將這個少年人從塞薩爾手中接過來,攬入懷中,而博希蒙德就稍微慢了一步。

    很顯然,後者的真心並不如前者,從他的神色上就能看得出一一雖然之前雷蒙對阿馬裏克一世的不信任懷抱著幾分怨氣,但在自己的摯友與主君離去的時候,他的悲慟是毋庸置疑的,擁抱鮑德溫也是出自於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憐憫。

    而博希蒙德雖然也有幾分真心,可從他懷疑的眼神來看,他已經重新取得了理智,在擔憂雷蒙想要趁著王子鮑德溫最為脆弱的時候與他爭權了。

    希拉克略將這些全都看在眼裏,他隻覺得疲憊不堪。

    若阿馬裏克一世是在亞拉薩路去世的,那麽應當有專職的“報喪人”去城市各處通報這個不幸的消息,但此時,隻能由六名騎士暫時充當,他們穿著深藍色的罩袍,罩袍後繡著一副聖母的圖像(這些都是之前匆忙準備好的),舉著十字架,翻身上馬,馳向各個營地報喪。

    其中甚至包括了撒拉遜人所在地,希爾庫與薩拉丁聽了,麵容肅穆地向他們轉達了對死者的敬意與對其子嗣,友人的哀悼,並且贈送了一大盒乳香。

    乳香確實是撒拉遜人與基督徒們的葬禮上都要用到的東西,他們將這份饋贈帶回到國王的帳篷時,人們已經燃起了火堆,並往裏麵投放香料,就如彌撒,禮拜的時候會焚燒香料那樣,人們也會認為,這些馥鬱的氣息同樣會將死者的靈魂引領上天堂。

    國王留在塵世的軀殼已經被搬出了帳篷,平放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兩名騎士的夫人已經隨著報喪者一起來到這裏,她們將會擔負起一樁重要的任務,就是為阿馬裏克一世清洗身體。

    不過在此之前,鮑德溫堅持要先為國王剃須剪發,這也確實應該是個男性親屬來做的,隻是鮑德溫的雙手雖然經過了治療,卻仍舊無法做精細的動作,雷蒙當仁不讓地走上前,但被鮑德溫婉拒了,因為依照通常的習俗,這個男性親屬的地位應該低於死者。

    的黎波裏伯爵是亞拉薩路國王的附庸,但雷蒙卻是阿馬裏克一世的堂兄。

    “讓塞薩爾代替我吧,”他說:“他是我的兄弟。”

    雷蒙的麵頰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兒子大衛也在遠征隊伍裏,但他在攻城戰的第一天就因為過於魯莽和急切摔斷了腿,雖然不至於留下殘疾,也隻能被送回加沙拉法一一現在並不在這裏,如果他在這裏,雷蒙還能爭取一下,在這個時候,他也沒法與鮑德溫爭執,隻得後退了一步。

    相比起來,博希蒙德要從容得多,不說亞比該還在安條克,就算是他就在這裏,博希蒙德也不會讓他去自取其辱,他還不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麽,膽小鬼一個,要他殺人可以,要他去撫摸著一個死者的麵孔,給他做最後的修剪與整理,他不出紕漏才怪!

    塞薩爾撫摸了一下鮑德溫的脊背,走上前去,希拉克略送上了一柄鋒利的小刀:“可以嗎?”他低聲問,若是塞薩爾在這件事情上出了差錯,不知道多少人會樂得看笑話,就連鮑德溫他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因此有了芥蒂。

    塞薩爾點點頭,他終究不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他仔仔細細地為阿馬裏克一世刮除了青黑色的胡茬,修剪了鬢發,就連腦後,耳根和前額的頭發都剪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半點凸出或是凹陷的地方,他還向夫人們借來了亞麻布,給國王擦幹淨了麵孔一一在做完這一切前,他沒有分散那麽一點注意力。

    塞薩爾覺得國王值得自己的這份尊重,不管起因如何,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如果沒有阿馬裏克一世,他現在也隻是猶大山地中默默無名的一堆白骨罷了。

    兩名夫人向著塞薩爾屈膝,接下了之後的工作,她們先是剪開國王身上原先的衣物,而後從上至下為他擦拭幹淨,最後再用調和了香脂的棉花堵住天然的空竅,換上預備好的衣服一一之前國王已經囑咐過希拉克略了,他雖然不至於沽名釣譽到要和苦修士那樣直接用亞麻布一裹就下葬,但也用不著穿三件襯衫,兩件長袍………

    就和平時一樣,國王隻是穿了一身長內衣,套上鍍銀的鏈甲,外套聖墓騎士團的罩袍,人們將他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身邊放上長劍,為他戴上王冠,穿上短靴,放在了一座由香柏木打造,重新刷了黑漆的抬轎裏。

    這座抬轎原先是某個貴女的,她可以說是不勝榮幸地把它獻了出來,“能夠成為這麽一個聖人的安息之所。”她說:“遠勝過我苦修十年。”教士們也是這麽認為的,並且紛紛要為她作證。

    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國王發起遠征的時候就已經是九月了,現在是十二月,天氣正冷,不然人們非被迫把它煮了不可一一字麵意義上的煮,此時可沒什麽很好的“保存方式”,人們為了不讓留下的軀殼變得醜陋膨脹,就隻能把它切開,加酒,煮了,隻留下骨頭裝在箱子裏帶走。

    而依照傳統,人們找來了四匹純黑色的馬,將抬轎固定在它們中間,預備就這樣將國王帶回亞拉薩路。不過在此之前,人們還要為國王守靈一夜,這一夜除了緬懷和哀悼之外,也是為了防止有些人鋌而走險,偷走國王軀體的一部分。

    有些人或許會迷惑不解,偷這個做什麽?此時的基督徒們並不講究軀體的完整,不然也不會有之前的那種做法了,但阿馬裏克一世又是聖地之主,又是在攻打異教徒的時候死去的,他成聖幾乎已經可以說是無比確定的事情了,現代人或許會覺得荒謬,但這時候的人卻很懂得先下手為強。

    鮑德溫一直昏昏沉沉的,因為過於悲痛,也因為暫時無法接受事實,他倚靠在塞薩爾身邊,抓著他的手臂,寸步不離,就連希拉克略或是雷蒙都沒辦法讓他稍稍遠離,塞薩爾朝老師微微搖頭,向人們要了一杯摻雜了蜂蜜和鹽的葡萄酒,半強迫地讓鮑德溫喝下去。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他低聲說:“你父親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鮑德溫將酒喝了,又逼著自己吞了幾塊乳酪和油脂。

    撒拉遜人一直關注著基督徒們的動向,第二天的拂曉,他們也看到了那座深黑色的抬轎和那四匹猶如死者使者般的黑馬:“他們要走了。”希爾庫說。

    薩拉丁隻是微微頷首。

    他們與基督徒的談判沒有持續下去,也沒有了談判的必要,基督徒們將比勒拜斯的贖金降低了到了五十萬的金幣,而這筆錢希爾庫出得起一一更不用說還有沙瓦爾留給他們的一筆巨款,而基督徒們這邊降低的那麽幹脆,也是因為鮑德溫放棄了屬於他父親的那部分。

    這五十萬金幣將會被一個不留地分給所有的十字軍騎士。

    希爾庫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那麽情願,雖然他聽取了侄兒的建議,但任何一支軍隊,先是經曆了漫長的攻城戰,又在進城後被一場大火驅逐出來,丟盔棄甲,滿麵煙塵,他們的國王和統帥還死了,任憑是誰,都會想要試試能不能把他們留在這裏。

    而後他就看到,簇擁著那座黑色抬轎的軍隊開始動了。

    最先發出哭聲的第一個人已經很難追索,可能是雷蒙,也有可能是理查,但人們最先看到將匕首抵住發根,將半長的褐色頭發全都切下來,投在地上的肯定是王子鮑德溫,鮑德溫還想要在手臂和麵孔上劃出血痕,但被塞薩爾阻止了一一他代替王子切割了自己的麵孔和手臂,還有胸膛,血流下來就如同鮑德溫留下的眼淚。

    騎士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策馬上前,他們要麽如王子一般切下頭發,要麽如同塞薩爾那樣割開皮肉,讓鮮血流淌,或是兩者兼而有之,理查將一件珍貴到無法估價的白貂皮鬥篷丟在馬蹄下任由人們踐踏,雷蒙與博希蒙德也丟下了自己絲綢的長袍,不這樣做,就無法讓別人知道他們的悲痛有多麽深重。

    希爾庫望著這個景象,雖然在撒拉遜人中也有這樣的傳統,但絕沒有那麽多,他一個一個地數著數到九十幾個就住了口,薩拉丁接著幫他數,薩拉丁的數學可比叔叔好多了,“七百一十六個,”他等到車隊終於開始慢騰騰地前行,才停了下來。

    希爾庫深深地吸了口氣,七百一十六個,就算除掉那些必須有所表示的爵爺,或是國王的血親,有七百個騎士願意舍棄那些平時他們珍而重之的東西,就表明他們也同樣願意為了阿馬裏克一世獻出生命一一畢競這些東西幾乎都是他們不顧生死在比武大會或是決鬥中獲得的。

    “這是基督徒的幸運。”薩拉丁說。

    確實,如果沙瓦爾沒有孤注一擲地想要殺死基督徒的國王,基督徒遭到了這樣的挫敗,他們的士氣還真有可能一蹶不振,但誰讓阿馬裏克一世死了呢。

    而且他不是卑微的,可笑的,令人鄙夷地死去的,即便他踏入了撒拉遜人的陷阱,還是在大火中率領著附庸和隨從脫出了生天。

    雖然他注定了死亡的命運,但在這之前,他依然完整地履行了作為一個國王和統帥的義務,他宣布了自己的遺囑,公正地分配了這場戰役所有的戰利品和酬金,完成了談判(即便並未出麵),保證了還活著的人可以安然地返回家鄉。

    雖然他的兒子,那個據說患了麻風病但還是得到了賜福的少年人,似乎並未從這場遠征中得到什麽好處,但阿馬裏克一世最後的作為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產了一一他的父親如同一個壯誌未遂的英雄那樣死去,而作為他唯一的繼承人,無人可以質疑他繼承於他父親的勇氣與虔誠!

    “真是可惜,”希爾庫說:“你見過那個孩子嗎?你覺得他會是第二個阿蒂德,或是第二個阿齊茲(法蒂瑪王朝鼎盛時期的一個君王)?”

    “應該是後者,”薩拉丁說:“畢竟他身邊有那麽一個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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