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的黎波裏伯爵雷蒙,還有其他幾位領主,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亞拉薩路的。雖然他們是阿馬裏克一世的附庸和大臣,卻也有自己的領地需要治理。
除非阿馬裏克一世整備軍隊,召喚他們,共同對抗基督徒的敵人撒拉遜人,他們才會帶著騎士,投入阿馬裏克一世的麾下,以履行自己與生俱來的義務和行使自己至死方休的權力。
又或者是亞拉薩路發生了什麽大事,如之前的王子遭難,和這次的國王崩逝,以及這樁將安條克公國與亞拉薩路王國連接起來的婚事。
博希蒙德已經習慣於對兒子失望了。
有時候他總覺得這個兒子非但沒有繼承到他的血脈,也沒有繼承到屬於他母親的那部分。畢竟他的母親是一個拜占庭的公主一“拜占庭式的陰謀”早就成為了一個約定俗成的形容詞,在聖地的貴族們中廣為流傳。
他也深知一個蠢人能夠造成多麽大的麻煩和危機。所以當艾蒂安伯爵出事並且已經被證明與亞比該有關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痛打了亞比該一頓,並且把他送回公國。
這幾年裏,即便阿馬裏克一世已經寬恕了亞比該,並且允許他進入聖墓大教堂,好完成他的揀選儀式,博希蒙德都沒有鬆口一一亞比該的揀選儀式是在安條克的聖保羅大教堂舉行的,這座教堂論神聖性和正統性遠當然不如聖墓大教堂,甚至不如聖誕教堂或者是聖殿教堂,但那又怎麽樣呢?
如果博希蒙德還有第二個孩子,哪怕他是個女兒,他都有可能處理掉亞比該這個無用的小雜種,他一次次叫博希蒙德失望,尤其在與他同齡的幾個少年人愈發出色的當下。
當大公走進這座廳堂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了。
因為他看到了正侍奉在寶座右側的塞薩爾,這是一個最受信任,也是一個僅次於國王的位置。當人們走上前來向鮑德溫行禮的時候,仿佛也在向這位伯利恒騎士表示敬意。
雖然博希蒙德隻需要微微頷首。當他在看見那個光彩奪目的少年人時,心中還是不由得翻騰起了一股難以言語的情緒。
他依然清楚的記得,當這個以撒人的小奴隸第一次代替鮑德溫去領聖餐的時候,因為能夠站在公主希比勒的身側而引起了亞比該的嫉妒。
當時他隻覺得好笑,氣惱也是因為兒子的鼠目寸光。
能夠在領取聖餐的時候,站在公主希比勒身邊又如何?他隻不過是阿馬裏克一世,為了寬慰鮑德溫而隨手贈出的一份小禮物罷了,就像是為了打發哭鬧的孩子,父母們從罐子裏取出的一塊糖塊。他再怎麽得鮑德溫的喜歡,他能被城堡中的其他侍從以及騎士們接受嗎?他能跟隨在自己的父親或者是長輩的身邊,向他們學習與汲取騎士以及大臣所需要的各種課程與經驗嗎?
他能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阿馬裏克一世的隨行隊伍裏,為他打著旗幟,或者是提著鬥篷嗎?
等到他們長大,這個黑發的小家夥可能還是一個仆人,頂多做到一個侍從。亞比該,還有大衛等人卻可能已經成為了真正的騎士,甚至能夠站在朝廷和戰場上為阿馬裏克一世效力了,他何必去在乎這麽一個小角色?
現在想起來,博希蒙德泛起了一陣輕微的懊悔,是的,非常輕微。因為直至如今,他也並不認為痼疾纏身的鮑德溫能夠做出怎樣驚人的偉業來,就如阿馬裏克一世所期望的那樣,他隻是一個過渡。隻要他隻要堅持上十年或者十五年,等到亞比該與希比勒的孩子成年,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應遵上帝或是死神的召喚,為後者讓出亞拉薩路國王的寶座了。
而在這十五年中,他、雷蒙還有其他人都不會允許這個少年國王過於肆意妄為,倒行逆施,給予一個以撒人的奴隸過多的權利,博希蒙德相信他能做到。
他是安條克大公,是將來的亞拉薩路國王的外公,隻要能夠說服雷蒙,鮑德溫的攝政大臣,隻要那頭蠻牛願意聽從他的安排,他可以保證,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亞拉薩路就是屬於他們的。
不過此時,這條生性奸詐的老狐狸可不會露出什麽異樣的神色,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恭敬的向鮑德溫行了一個禮,而後轉向他的兒子。
當看到亞比該身著赤紅色的絲絨外套,深藍色的緊身褲,係著銀腰帶時,他的麵色就愈發陰沉一一阿馬裏克一世離世還不足一周,每晚聖墓大教堂的教士們都還在為他舉行贖罪彌撒,城市中的哀悼儀式會維持整整五十天,子女則要為他守四個月的喪。
此時對血親之外的人沒有強硬的服喪要求,但所有出現在鮑德溫麵前的人都明智地換上了黑色,或者是深色的外套,打扮上也格外樸素,除了戒指之外,幾乎不佩戴任何首飾,就是為了避免刺傷鮑德溫的心。鮑德溫更是隻穿著樸素的亞麻長袍,羊毛鬥篷,腰裏隻係著一根褐色的牛皮腰帶,衣領和下擺也沒有任何刺繡和點綴,而他身邊站著的塞薩爾更是一身黑衣,肅穆地像是隨時要去做苦修。
他當然知道亞比該如此裝扮,是為了去見希比勒。
博希蒙德不由得感到一陣慶幸,他都想著應該感謝一下那兩位把他的兒子打得鼻青臉腫的騎士一一如果亞比該一回到聖十字堡,卻沒有去向鮑德溫或是王後表示哀悼,而是直挺挺地跑到了公主希比勒那兒一一說不定還要說些俏皮話,送些禮物什麽的,那才是一樁又要命又可笑的事兒。
“既然您來了,”鮑德溫歎了口氣說道,“那麽諸位就說說當時發生的事情吧。”
這兩名騎士身高體壯,麵孔上還殘留著哀悼阿馬裏克一世時留下的刀痕,他們爭先恐後地訴說了那時候的事情,說實話,亞比該也沒有愚鈍到競然在這種壓抑而又痛苦的時候做出肆意詆毀阿馬裏克一世以及鮑德溫的蠢事來。
他又不是發了瘋。
隻是在那兩位騎士等待衛兵檢驗文書的時候,他正好從外麵進來,過於豔麗誇張的打扮引起了那兩個騎士的注意,然後又聽他說,他雖然也遺憾於阿馬裏克一世的離世,卻也不得不說,若不是國王即將去世,說不定他還不會那麽快地決定公主的婚事呢。
他又說,雖然之前也得到了國王的諸多賞賜,但決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兒了。
這些話乍一聽起來似乎也沒有什麽錯。但讓剛剛告別了鮑德溫,目睹了病弱的王子對父親與君主無比深切與真摯的緬懷與哀傷,完全被這種厚重的情感所影響的兩個騎士來聽,就非常的刺耳了。於是他們就立即策馬上前,責問這個年輕人如何能夠說出這樣卑劣的話。
亞比該又怎麽會看得上這兩個外地的騎士,這種騎士在聖地,他見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更不用說,他是來與公主希比勒結婚的,或許用不了幾年。他就能夠與希比勒一同分享亞拉薩路的王冠,成為亞拉薩路的國王,這些人都應該匍匐在他的麵前,祈求他的寬恕,希望能夠為他獻出忠誠才對。
他並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麽,甚至感到萬分委屈,同時也有幾分有恃無恐,即便鮑德溫要不公正地懲罰他,但幾個月後他就要與希比勒結婚,他們還能將公主的丈夫投入監牢嗎?
“我願意道歉,”亞比該幹巴巴的說,“但不是為了我的言語一一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出自於我的真心。我並沒有任何對國王不敬的意思。”
他爭辯道,“陛下也幾乎是我的父親。我在他的看護下長大,他經常撫摸我的頭,稱讚我,鼓勵我,我又要娶他的女兒為妻,我可以發誓,我也是懷著沉痛和悲哀的心而來的。
可能是這兩位先生過於急切地需要一份功勞一一之前他們向殿下發了誓言,才產生了這樣的誤會……”他語帶不善地說道,在場的人都聽出來了,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還打算將這份錯誤推卸到那兩個騎士身上,有意引導人們以為,是他們有意在鮑德溫麵前表現,才故意挑起了事端,想要將莫須有的罪名壓在一個無辜者的身上。
鮑德溫沒有看他,他多看亞比該一眼都會覺得惡心,他隻看向博希蒙德,從那雙藍眼中射出的是與阿馬裏克一世如出一轍的光,那樣的冰冷而又那樣的堅硬,“三十鞭。”
博希蒙德默然領命,而亞比該甚至一瞬間沒領會到這個懲罰是給他的,一旁迫不及待的騎士們立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才明白過來,開始大喊大叫。
騎士們異常憤怒,即便是他們的死敵一一撒拉遜人也會在阿馬裏克一世死去的時候暫停談判和戰爭,並且允許他們為阿馬裏克一世送行,讓國王能夠平靜地踏上前往天國的路。
但就是這麽一個家夥,一個基督徒,一個受到阿馬裏克一世保護的人,他甚至還是阿馬裏克一世將來的女婿,他的孩子還有可能成為亞拉薩路的王。
他呢,他不但沒有表示出應有的痛苦與悲傷,甚至還滿心歡喜,表現的比他們的敵人還要不堪。侍女急急忙忙的奔上塔樓,向公主希比勒稟報了此事,她以為公主會去求情,但希比勒隻是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你們都出去。”
侍女們不敢說話,隻得連忙站起來,退出了房間,等到房間裏隻剩下希比勒一個人了,她起身走向窗口,這裏是她們用來做針線的小房間,光線充足,下方就是廣場。
騎士們直接把亞比該拖到了塵土飛揚的廣場中央,人們好奇的圍攏過來,畢竟從穿著上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身份尊貴的人,不過很快就有人認出了他,雖然他離開聖十字堡已經有好幾年了。
“這不是安條克大公的獨生子亞比該麽?”
“他怎麽一一他不知道國王已經去世的消息嗎?”
“他和公主還有婚約,是國王承諾的……但……哈!”
希比勒站在窗口冷冷的俯瞰著底下的情景。
騎士就像是對待一個罪人,或者是對待一頭豬那樣對待亞比該,他們剝去了他身上華貴的赤紅色絲絨外套,還有乳白色的絲綢襯衫,將他捆綁在一個粗陋的架子上,然後按照鮑德溫的命令不折不扣的給了他三十鞭子。
這種鞭撻當然不可能如人們抽打畜生那樣毫無章法,一個騎士擔任了行刑人,他雙臂粗壯,一看就知道相當結實有力,揮動鞭子的時候更是嫻熟得像是教士們在背誦經文,不疾不徐,慢條斯理,每隔一會兒才會啪地一聲抽在亞比該赤裸的脊背上。
亞比該也是被選中的人,但他顯然沒有經曆過太大的磨難,根本忍受不住,而且他的聖人似乎也不怎麽願意搭理他。在第三鞭的時候,他就已經大聲呼嚎著,祈求得到聖人的庇護,但什麽都沒有。好笑的是,那個作為行刑人的騎士還抬起頭來,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在確定沒有任何異樣的時候才咧嘴一笑,繼續打了下去。
一旁站著的另一個騎士則一板一眼地為亞比該數著數,亞比該在第十七或者十八鞭的時候昏厥了。騎士似乎想要去請示鮑德溫一一是否要繼續打下去?卻被抱著雙臂冷眼旁觀的博希蒙德攔住了,大公看上去很想自己去完成接下來的十幾鞭,但他隻是吩咐騎士打完了了事。
希比勒看著亞比該如同一堆亂糟糟的垃圾般從架子上被放了下來,走出了兩個仆人把他抬走,滿心·憤怒而且絕望。
她早知道自己必然會結婚,不是和亞比該,也會和其他人一一如大衛,或是一個從法蘭克遠道而來的貴族。
公主從未如其他貴女那樣幻想過自己的婚姻,她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不在乎將來的夫君年紀大,粗暴或者是野心勃勃,但她實在忍受不了,她將來的丈夫居然是這麽一個無用的膽小鬼。
她茫然地坐回到椅子上,窗外的天色正在迅速的變暗,沒有她的吩咐,侍女們也不敢走進來,為她點蠟燭,她就這麽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冰冷的夜風穿透了她單薄的衣物,她伏下身猛烈地咳嗽起來,差點沒聽見門外的動靜。
侍女們在驚呼和行禮,在這座城堡中,有此待遇的寥寥無幾,但她猜應當是鮑德溫,他是來安慰她的,畢競他剛剛責罰了她將來的丈夫。
“姐姐?”
希比勒抓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水,而後才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進來吧,弟弟。”
門打開了,鮑德溫走了進來,希比勒站了起來,想要向他行禮,但因為之後一直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她的膝蓋早已麻木,站起來的時候還好,但向鮑德溫屈膝的時候,公主卻驟然感覺到一陣刺痛,無法控製地向前跌去。
在侍女們的驚呼聲中,一個人牢牢地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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