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閻羅會
“窸窸窣窣。”
在無人看見的牆縫和磚瓦下方,漆黑的螞蟻群落啃噬著土壤與水泥,無聲無息地潛伏和移動,如同一條流淌的地下河流;
而在地麵之上,一個身穿黑袍的人影正匆匆經過。
穿越這條僻靜小巷之時,人影充滿戒備地往後望去,“他”看到的是熙攘的人群,和平城市的一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但人影痛恨著眼前這一切,厭惡著“和平”、“秩序”與“生機勃勃”等詞匯,所以……
“他”選擇挪開視線。
人影心中燃燒著一團幽暗的火焰,正高喊著要毀滅眼前的一切。
而“他”確實有這個能力:隻要心念一動,位於腳下三寸之下的黑色蟲海便會如開鑿出來的地下溫泉般噴發,降下淋漓的死亡,將整條街道淹沒。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來那時爆發的哀嚎聲,無數人倉皇逃竄,痛哭流涕,男女老少皆在無可抵擋的恐懼麵前,暴露出最真實與醜陋的一麵……
連鋼鐵都無法阻擋蟲群,區區血肉之軀不過是養料,“他”飼養出來的寶貝們會刮起旋風,在十幾個呼吸間,將數百上千條活生生的人命吃得隻剩下具具白骨——
能想到、也能做到,但“他”還是隻能靠妄念自娛自樂,因為真敢動手,在千百條人命逝去之後,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冥冥之中,籠罩在這座城市之上宛如神明般龐大的力量,監視著所有人。
這段時間,“他”連做夢都能想起那個女人瑰麗的瞳孔,那雙巨大的眼睛懸掛在高天之上,居高臨下地俯瞰,將“他”的身心盡數看透,不留半點秘密。
明明兩人從未正式見過麵,明明“他”隻從別人的口中聽說過“安顧問”的事跡……但她卻像是從“他”的想象中活過來了,帶來鮮明的恐懼。
咒禁師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夢,特別是像“他”這種高等咒禁師,所謂的心血來潮往往有著複雜的幕後成因。
“他”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已經被影響了。
大概是因為數次與超工委的人交手,而那些人都是對方忠誠的下屬,於是成為了那個女人將精神力量傳染的媒介。
何等恐怖的力量……
究竟是什麽性質的咒禁,竟能做到這種事。
邪術師既畏懼,又痛恨。
他們即將迎來“力量決定一切”,“強者為尊”的世界——
邪術師們深信這條準則,於是毫無負擔地欺淩弱小,玩弄普通人的性命;
但正因為如此,當他們要意識到決定秩序的權利並不在自己手中時,那種恐懼之心才顯得真切。
“他”不理解,手握力量之人,為何要與庸碌之輩為伍?
如今的自己成了罪犯,狼狽逃竄,正在被追捕之中,連頭都不敢抬起……
……
“到了。”
黑袍人影最終在一扇書店門前停下腳步,門牌上寫著“有一家書屋”,這裏就是終點。
與超工委為敵,被那位安顧問盯上,意味著在這座城市已經沒有活路,隻有一路向北,去投靠別的大型咒禁師勢力,或者幹脆離開這個國家。
但“他”——吳文瑞是個消息靈通之人,散播出去的蟲群曾觸及城市每個角落,於是才會知曉秘密:
在這座城市的暗麵,還存在一個名為閻羅會的團體,是連超工委都無法消滅的組織;而這一組織的領袖,更是能與安顧問分庭抗禮之人,所以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座城市。
與以維護秩序為己任的官方組織超工委不同,閻羅會吸納的是對體製不滿的民間咒禁師,它正像滾雪球般在附近城鎮發展大量下屬組織團體作為“觸須”,但本家成員的要求卻十分嚴格,唯有精英中的精英才會被選中。
吳文瑞相信自己完美符合要求。閻羅會的入會要求再嚴格,還不至於將甲等咒禁師都排擠出去;隻要能加入,就算是那個女人,也不會願意與同級別的對手輕啟戰端吧。
向引薦人表明自己的來意後,吳文瑞將兜帽放下,深吸了一口氣。
廊簷上的風鈴叮當作響,男人的麵龐倒映在貓眼的鏡片上。
帽簷底下是個藏青色的光頭,皮膚上紋路蠕動,這一幕瞧著十分詭異。
遠處看還以為是皺紋,可若是湊近了仔細瞧,就會意識到,那是活生生的蟲子,正在人體表皮之下肆意活動……
*
“有得到正式成員內部推薦的新人過來。”
書屋內的會客廳內光線昏暗,這裏的空間並不寬敞,本身隻是一家開在巷內的書店改造而來,僅能容得下三五人。
當閻羅會需要舉行大型會議或是宣布集體行動的時候,往往選在別處進行,這裏更像是一處“大隱隱於市”的秘密場所。
但“有一家書屋”在組織內部的名聲卻很大,閻羅會成員大都知曉此地,隻是沒有幾個人有資格在這裏常駐。
理由很簡單,因為——
這裏是他們的會長,閻羅會的老大喜歡呆的地方。
老成員們大都知曉,他們的領袖不喜與外人接觸,討厭人多的聚集場所,所以做事的時候,身邊往往隻帶著“無常使”,即由領袖本人親自挑選和看重的高層。
相比起會長,手持閻羅令的無常使們是實際負責組織內部事務運轉的組織核心,目前一共五人,皆是甲等咒禁師,當會長出現在書屋時,就會從中挑選兩人陪在身邊。
今天輪班的是位麵上有著刀疤的冷酷女子,以及穿著深棕色夾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
兩人麵對麵端坐,男人看報,女人翻閱雜誌,氛圍靜謐,很長一段時間內,誰都沒有開口講話。
與他們的領袖一樣,這兩位無常使同樣喜歡獨處和安靜的環境,直到門那邊傳來下屬的報告聲。
“新人?來這裏?”
“嗯,推薦人發消息此人等級很高,是甲等咒禁師,甚至可能是‘甲二’。”
“這是得親自瞧瞧。”
兩人麵麵相覷。
“老陳?”
女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她身材高挑,穿著皮衣,麵上有一道從眉角延伸至鼻骨附近的淺淺刀痕,看似猙獰,卻未破壞冷豔的美感,反而有種別樣的淩厲氣質,休憩時,女人一隻手捧著時尚雜誌,另一隻手中正隨意把玩著一把蝴蝶刀,鋒利的刀刃在修長的手指間來回旋轉,舞成了一團幻影。
“我去吧。”
見同伴明顯是懶得起身,老陳歎了口氣,接下了見人的活。
他的皮膚呈現出常年風吹日曬的古銅色,額頭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讓人聯想到沉默的礁岩,男人指節粗大,虎口處有老繭,習慣性地摸向腰間的動作,暗示著他有著退役的軍人或是警察的身份。
“哈哈,謝謝了。”
女人吹了聲口哨。
“你還真是任勞任怨。”
“……總不能麻煩會長親自接見。”
老陳說。
他們這些離得近的下屬,很清楚那位老大最近幾日的心情不算好。
閻羅會會長並非是人們想象中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類型的大人物,相反,她的好惡與情感表達都很直白。
但正是這種不屑於陰謀詭計的率直,以及與這種氣勢相匹配的恐怖實力,才吸引了一幫人願意獻上忠誠。
……
就在老陳起身出門前,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書房內側傳來。
“讓他在會客廳等著見我。”
女人與男人麵麵相覷,麵露驚異。
*
在自稱陳淩雲的男人指引下,吳文瑞終於得以踏入書屋,並麵見了閻羅會的領袖。
那是一位令人驚豔的妙齡少女,清麗無暇的麵龐透著幾分稚氣,與不見血色的蒼白;微微留長的蓬鬆發尾披在肩上,給人一種自然隨性的淩亂之美。
她正坐在書籍堆疊成的小山之上,一手托腮,百無聊賴地看著下方的人們。
傳說中閻羅會的會長是一位女高中生,沒想到竟是真的……
但吳文瑞不敢有絲毫怠慢,在看了一眼書山上坐著的纖細身影後,連忙低下頭。
在咒禁師的世界,性別、年齡都不重要,唯有實力才是通行證。
此外,他還注意到了侍立在一旁刀疤女與夾克男。
一男一女,那如刀劍般鋒利的視線和凝重的威壓,證明這兩人皆是身經百戰的咒禁師,且等級相當高。
“閻羅會的高層……人們口中的‘無常使’吧。”
吳文瑞心想。
但在見到他們之後,他反而鬆了口氣。
這兩人雖然很強,但要是真打起來,他不認為自己會輸。換而言之,既然他們能成為閻羅會高層,那他同樣有資格成為對方的心腹。
隻是……
吳文瑞的額頭上正不自覺冒出冷汗。
這完全是一種受到威脅後的本能反應,仿佛這一刻的他從咒禁師變回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又不幸在山林中遇見凶惡的野獸——
被書山上的少女注視之時,他有種自己的底細被看穿的感覺。
這種可怕的眼神,難道對方認識自己?
不,不會的,應該是他的錯覺。
畢竟是能淩駕於眾人之上的天生強者,有些特別之處很正常,就像那個最近總是在他的噩夢中出現的女人一樣。
說起來,這兩人身上,的確有種相似的,“唯我獨尊”的氣質……
吳文瑞腦子裏胡思亂想,嘴上則已經開口,打算先將自己準備已久的開場白說完。
“伊大人……”
“哦,我想起來了。”
少女的嗓音是符合她年齡與外表的清脆好聽,如銀鈴般悅耳。
“是你。”
但聽在吳文瑞耳中,他心中卻升起了濃烈的不安。
那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話語。
“您……認識我嗎?”
“嗯,我認識。你和冬生哥打過架,對吧?你,還有你的那個吸血鬼同伴。沒想到還能逃走。”
“吸血鬼”,“和冬生哥打過架”……
在生死危機的刺激下,吳文瑞的大腦飛速運轉,以前所未有的冷靜分析出問題的關鍵。
那個差點殺了自己的青年……是閻羅會會長的熟人?!居然用“哥”來稱呼,關係好像還很密切?
那他豈不是自投羅網?
不,還沒結束……!
“等等,等一下,我可以解釋!”吳文瑞猛地抬起頭來,“而且我是輸的那一邊……”
說話的同時,他拚命調動蟲群從書屋下方過來,站在旁邊的兩位無常使則抱著雙臂,冷眼旁觀。
“但你反抗了吧。”
書山上的少女完全是在用一種蠻不講理的口吻,向他宣告死刑。
“誰讓你反抗他了?誰允許你反抗了?”
她抬起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白色淺痕。
“我隻是想要活下——!”
吳文瑞的聲音戛然而止,腦袋飛上天空。
從碗大的傷疤裏迸濺出來的不是血液,而是如風暴般的漆黑蟲群,朝著四麵八方飛走。
少女連眼都沒眨一下,眼前的可怖一幕像被橡皮擦去,變成了空白;地下流動的黑蟲迅速朝著外側逃走,但包裹蟲群的整圈土層卻在下一秒突兀消失,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挖去。
這一次,吳文瑞是真的死了,死在瞬息之間,無聲無息,不留半點痕跡。
“好像沒反應了。”
她收回手指了,吩咐道。
“陳淩雲,你再去附近檢查一遍。”
“是。”
男人恭敬低頭,轉身離開。
……
始終沒有開過口的冷豔女子,此時低聲說道:
“這個人叫吳文瑞,我以前聽說過,是個擅長操縱惡蟲的邪術師。”
對於剛才的事態,她一點兒都不意外。
可能是因為被超工委逼得太緊了,有相當一部分邪術師慌不擇路地找上門來,想要投入閻羅會門下托庇,然而他們似乎並不知曉會長的作風,手上血債累累,竟然還敢主動出現……
他們要不是被陳淩雲和傅千蘭兩人殺了,要不是就是被閻羅會的老大親手殺了;真要論死在閻羅會成員手裏的邪術師數量,一點兒都不比超工委差。
“他的引薦人是誰?你去調查,被蒙騙可以算了,但如果是是沆瀣一氣的邪術師,就一起殺了。”
書山的少女漫不經心地下達命令。
“是。”
傅千蘭低頭接命。但她沒有立即行動,而是稍微躊躇了一下。
“……會長。”
“嗯?”
“您最近是在煩惱什麽嗎?”
女人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向會長。
映入傅千蘭瞳孔中的,是一張清冷的小臉,蒼白的嘴唇中吐出冰冷的話語。
“與你無關。去工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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