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差遣實在醜陋,身上又暗漆漆,沒有半點清氣,活脫脫兩隻妖魔,麵上卻很生動,驟然見了李曦明二人,那生角的差遣立刻站起來,呼道:
“兩位真人,可叫我好等!”
這兩位算是老熟人了,都是楊家的心腹,李曦明拱手作答:
“渡過生死之關,難免有些體己話要說,隻是麻煩使者久候。”
“不敢……不敢。”
這長角的妖物捏著手中的大筆,笑道:
“貴族的人物都是天驕,我還恨不得多跑幾趟,等一等能算得上什麽,隻算是欣賞仙山!”
他立刻轉過頭去,望向李闕宛,情緒熱切,道:
“我一早聽說金汞振動,坎離有變,知道是道友成了,還和底下的那些枉死鬼打過賭,果然不錯,恭喜恭喜!願鉛汞成丹,素心在性,騰變仙籍,千年好過。”
李闕宛頗客氣地謝過了,王隆樂嗬嗬地套起近乎來,隻道:
“『全丹』一道,往日也是我的常客,那時常常持了『下儀』之器,入幽冥裏采氣,我也認識幾個,雖說如今變了天,還望多多照顧。”
一旁的張貴憨著個嘴,一言不發,拿著書等著,這王隆卻很多話,細細辨別了,讚道:
“是『候神殊』罷…真是神妙。”
這些陰司人物雖然沒有什麽大神通,眼力卻很尖,一眼看罷了,便把筆提起來,嘿嘿一笑,道:
“我聽了魏王的好大本事,幽冥裏一片沸騰,那些個鬼怪判官都在議論…還有些故時魏李的死人,在都城裏奔走相告,好不熱鬧。”
李曦明頗為意外,甚至有些尷尬,不知如何答他,隻攏了袖子搖頭,去覷張貴,這憨厚鬼始終低著頭,把手裏的書卷翻來翻去,良久抬頭,暗暗去窺王隆。
王隆正說著親近話,被他看得直搖頭,抬眉瞪回去:
‘這都第幾次了?沒有名字我們就自個往裏頭寫,難道還要找什麽人來問責不成!’
兩隻鬼眉來眼去,李家二人又豈識不得?
‘一定還是找不到名字的。’
李闕宛沒有什麽命數加身,也不在湖上突破,幾乎可以肯定是符種的影響,李曦明為緩解尷尬,當即笑道:
“倒是前後兩次,都到了海內才勞煩兩位登名,看來是這海外不歸兩位管轄?”
這叫兩隻鬼笑起來,對視了一眼,張貴慢吞吞地道:
“道友誤會了,不是海外不歸幽冥管,那元道也好,天宛也罷,我等都惦念著,是海外不必勞煩我等動駕,隻記在書卷裏,也不必通知他,除非一些尋不到名錄,才去審一審背景…”
“貴族的真人回了海內,在諸夏地域立道,或有傳玄之功,或領受仙命,我等才要知會一聲,以示尊重———某些海外的大道統,尊貴幾分,幽冥裏也有專人負責的!”
李曦明這下聽明白了:
‘原來肯來登名入冊,作個樣子,竟然是給麵子了!
這王隆把這話說清,一邊正了麵色,照例威嚴道:
“姓甚名誰!”
李闕宛柔聲道:
“李氏子弟闕宛,仙宮之闕,轉圜之宛。”
她這話一出,那隻大如春碓的筆上立刻湧出墨來,王隆便提筆自個往冊上添名字,良久行了一禮,則話鋒一轉,笑道:
“倒有一事要求一求真人。”
“請講!”
李曦明略有訝異地問了,王隆尷尬道:
“我知曉魏王長子已成道,本該錄在我冊中,可貴族尊貴,玄不能查,既無天色變動,又無榜上提名,鬼門關不肯開……我兩人隻能等著…”
“如今貴族『全丹』成道,隻盼能賞在下一個臉麵,添一添名字,好回去報大人們。”
‘原來是絳遷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倒是先開口了!’
純一道中得來的好處太大,本有一道【廣漠離焰】,可以李絳遷的煉化速度,怕是早早煉化此火已經服下【離泗杏果】,早在李闕宛歸來時李曦明就催動了袖中玉符提示,並沒有得到應答,顯然正在煉化的關頭。
這會兒還是一件麻煩事,李曦明歎道:
“實在不巧,昶離已經閉關修行秘術,不好隨意現身了!可否由我替他登一登名冊?”
王隆又是尷尬,又是遲疑,道:
“本見了一縷氣息即可,可湖上有重寶庇護,必須本人親口一應,否則這把筆是不出墨的……罷了罷了,那便下次再來!”
“多謝使者體諒…”
這下次再來倒是好話,讓李曦明會心一笑,不過頭一次見著差遣這樣為難,便從袖中摸了一玉盒,輕便地遞過去,王隆熟絡地收了,笑道:
“大人真是好本事,金書也能取到,看來與金羽果然是關係極好,我等不多叨擾,隻祝諸位功成!”
於是在原地一轉,頃刻飄散如雲煙,李曦明卻還在琢磨他的話語,轉過頭去看李闕宛,這女子同樣滿是思慮之色。
兩人沉默地回了紫府大陣,李闕宛憂慮道:
“晚輩以為,我突破的事情,最好知會金羽一聲,如若時機得當,能上門拜見最好…”
這話讓李曦明歎氣點頭,道:
“我亦明白…這王隆興許惦記著金性,興許在未雨綢繆賺些人情,頗有偏向我家的心思,這就是在提醒…隻是吃不準我家背後有沒有人跟金一達成共識…不好明著說。”
“西海的【行汞台】如何隻餘下一個重傷的【道澠】的?此乃前車之鑒,縱使有明陽庇護,最少也要去一封信提一聲。”
“至於上門拜見…如今畢竟分屬兩國,他們是真君道統,來去自如,我們卻不太合適。”
李闕宛沉沉點頭,李曦明則入了大殿,從袖口裏取出一物來,話鋒一轉,笑道:
“你先瞧瞧…這是什麽?”
李闕宛一愣,見了他掌心那一枚赤紋銀丹,隻覺得性命感應,神通呼喚一股衝動湧上心頭,叫她心底一片熾熱,怔怔地道:
“靈寶?!”
“哈哈哈!”
李曦明又喜又歎,感慨道:
“我當年成紫府,一份靈資都看得兩眼放光,如今到
了你們這一輩,一個個初登紫府便有靈寶相配……大不相同了!”
他不過隨意感慨,李闕宛卻聽進去了,激動得眼眶微紅,滿懷期待地捧著這一枚玄妙無窮的靈寶,恨不得立刻煉化,卻恭聲道:
“無魏王、真人,便無今日的素韞,晚輩必不負效信!”
李曦明笑著擺手,正色道:
“你先煉化此物,看一看有多少神妙,而你的籙氣…也有了一隻玄虎!”
“隻是…”
他躊躇道:
“這【玄珩敕丹】有敕神之效,到底有幾分能耐、多少限製,能不能利用這隻玄虎,還待斟酌,另一方麵…才祭煉了你兄長的青籙,聲勢浩大,引人注目,不宜讓人有了聯想…你且煉化靈寶為上。”
自己一出關,家中連紫府妖物都準備好了,李闕宛手中的【裨庭青芫玄鼎】都未曾熟悉,這鼎中甚至還放著一道頗為奇特的靈水!
李曦明、李絳遷這些『明陽』、 『離火』一道的修士能煉化靈火,而『厥陰』、 『坎水』一道的修士自然能煉化靈水……而她的『全丹』屬於調控水火的幾道之一,除去合水並火,她通通可以煉化!
眼下又拿了靈寶,到手的種種好處都沒有消化,可謂是守著寶山待發掘,她自然滿心期盼,道:
“交給晚輩即可!”
李曦明並不多說,遣了她去煉化靈寶,終於鬆下一口氣,回到丹爐前,調和了靈資,將那一份【寶降水】投入其中,心中躊躇起來:
‘靈寶煉化時間久些,還是有間隙的,我這一爐『角木』之丹要二三年方才能出,到時再考慮根除災劫不遲…這二三年若是順利,已經能有好幾份【玄卿月粹】
了。
李氏在湖中蟄伏,消化這場南北之爭得來的好處,從湖上離開的兩鬼卻蔫頭耷腦、一步一回頭地飛著,那王隆滿心為難,道:
“大人特地囑咐了,要把那個名字也記上,這可如何回去交代?”
張貴搖搖頭,憨聲道:
“無非被說上幾句,罪不在我身,還能將我倆貶殺了不成!”
他很是坦然,王隆卻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你是習慣了,我好不容易入了幾位大人的眼,眼看升遷有道,這事情不成,隻怕壞了我大事!”
王隆絮絮叨叨,後悔方才沒有強硬些,張貴隻憨憨地聽著,兩個人似乎乘了什麽妙訣,速度極快,到了墳淵,暗沉沉深入其中,很快就有了徹骨的呼聲。
這聲音又尖又利,淒厲如鬼,在深淵之中不斷回蕩,兩鬼卻早已經習慣了,視若無睹,一個繼續抱怨,一個仍舊沉默直到無窮的黑暗襲來,暗紅之色潛下重重陰雲一般的厚重天地,這才見了一人。
此人身材高且細,形如枯槁,麵色扭曲,如同一根竹竿,麵上貼著一道長長的白符,上書金字:
【至下儀性】。
王隆見了這人,好像見了好友,隻把他那幹枯的手拉住,糊裏糊塗抱怨了一陣,猶豫道:
“又聽聞楊李交好,不如我先蓋過此事不提,先去向我家大人報一報?”
這差遣瞥了他一眼,冷颼颼地道:
“上頭能派到你手頭的事情,能不能辦成早有定數,何必憂慮?該怎麽上報就怎麽上報,功勞也好,責罰也罷,是你的也該是你的,還能逃得掉不成?”
王隆哭訴了一陣,見對方無動於衷,便問道:
“大哥這是往哪去?”
那張幹巴巴的臉終於有了點神色波動,這鬼擠出來一點哭一般的笑容,道:
“東海有個真人要坐化了,是個道統參次的,修了戊土之德,又去添了個『東羽山』,都衛一道多山鬼精怪,又有戊土在,不能不理會,在我轄區,便由我看護。”
“真是個無功勞無好處、白忙活的爛活。”
王隆憐憫地看了他一眼,發覺他另一隻手上還端著一瓷碗,裏頭盛了渾濁的河水,目光立刻有了變化,歎道:
“你這是…被那姓崔的撞見了?”
這瘦長鬼差麵色僵硬,淡淡地道:
“崔顎一直守在鬼門關前,死門一開,便跪在門前,一邊聽著門外的慘呼哭泣不已,一邊期期地等著某位差遣來,盼著誰替他把這碗【枉生河水】帶出去,給他的魏太子抿一口,好解解痛,得一瞬休息。”
“每一碗河水,他要用鬼身精煉二十年,叫他至今還是個枉死鬼,卻不覺疲憊。”
王隆歎了口氣,望了望他手裏的瓷碗,委婉地提醒道:
“這可是碗渾水。”
這鬼差搖了搖頭,麵上的那道白符飄飄飛揚,那隻手翻轉過來,渾濁的河水從碗沿傾瀉下去,化作白白浪江,轟隆震動。
崔顎二十載鬼身所煉的河水,頃刻之間煙消雲散,通通落盡暗沉沉的黑暗之處,作了一場空,這鬼差冷冰冰地道:
“我也好、那幾個心軟的同僚也罷,都是帶出來便倒幹淨了————誰也不敢靠近那位魏太子,隻是回去的時候給崔顎看看空碗,讓他有個安慰。”
王隆默然,瘦長鬼則道:
“我看你大有好感,一會『明陽』、一會『全丹』,覺得破船尚有三斤鐵,能蹭個功勞,結個真君的眼緣,好給自己今後升遷找靠山?是也不是?”
王隆啞然,良久道:
“起初不覺得,今日見了這『全丹』,想著她興許能乘風搭個餘位…我這些小心思,都瞞不過老哥哥…”
可他的話隻得到一聲冷笑,瘦長鬼道:
“我問你明陽若是不成,這李氏屠不屠?帝裔血脈殺還是不殺?金一是覺得有個全丹餘位的可能是好事,可山上的某些人還能放她去求金麽?”
“你殷勤努力的那幾位,如今顯赫,可百年匆匆,一朝事了,隻怕是離火作了魏太子,全丹作崔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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